羊角灯的暖光在密道石阶上投下摇晃的光斑,谢采牵着叶秀秀的手,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经脉里残留的阴寒在隐隐作祟——噬魂丝的毒素虽被月牙石暂压,可方才在静室牵动的气劲仍让他臂弯发虚,指尖偶尔会不受控地轻颤。池青川走在最后,灯柄被他握得稳当,光团始终笼罩着前两人的身影,连石阶缝隙里积着的细沙都被照得分明。
密道尽头是道隐蔽的石门,门楣上刻着半朵残缺的海棠花,花瓣纹路已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仍能看出刻痕里曾嵌过朱砂。谢采抬手按在石门中央,掌心的月牙石突然亮了亮,乳白的光丝顺着掌心渗进门缝,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石门缓缓向内推开,一股混着冰雪气息的冷意扑面而来,却没带半分幽冥教的阴毒,反而像藏了江南初春的湿凉。
“好冷呀。”叶秀秀往谢采身侧缩了缩,小手攥得更紧了些,颈间的月牙石却突然发烫,石面泛着的银光透过衣襟渗出来,与谢采腰侧的月牙石遥遥呼应,在身前织出一层薄薄的暖光,刚好挡住洞窟的寒气。她好奇地抬头,看见洞窟顶部垂着的钟乳石上结着细冰,冰尖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嘀嗒”声在空旷的洞窟里格外清晰,像谁在轻轻敲着玉簪。
池青川提着羊角灯上前两步,光团瞬间照亮了洞窟的全貌——这是个约莫半间静室大小的空间,石壁上刻着零星的海棠花纹,有的被岁月侵蚀得只剩浅痕,有的却还留着新鲜的凿印,像是不久前有人来过。洞窟中央的石台上,停放着一具半透明的水晶冰棺,棺身覆着块褪色的海棠绒毯,绒毯边缘绣着的粉白花瓣虽已泛灰,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模样。
“谢叔叔,那是什么呀?”叶秀秀指着冰棺,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谢采的衣摆,眼底满是孩童的好奇。她颈间的月牙石亮得更甚,红绳绷得笔直,竟牵着她的手往石台方向轻轻拽去,像是被冰棺里的什么东西吸引。
谢采的心随秀秀指尖的方向沉了沉,牵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他比谁都清楚冰棺里该躺着谁,可方才石门推开时,那股熟悉的海棠香竟淡得几乎闻不见,只剩洞窟深处传来的冰棱滴水声,“嘀嗒”“嘀嗒”敲在心上,莫名让人心慌。
“是……一位故人。”谢采的声音比洞窟的寒气还轻,脚下已先一步往石台挪去。玄色衣袍扫过青石板上的细沙,带起的风裹着羊角灯的暖光,先一步落在冰棺覆着的绒毯上。褪色的粉白海棠瓣在光里显露出细密的针脚,是叶芷柔当年亲手绣的——她总说绒毯要绣得厚实些,才能护住棺里的人,可此刻那绒毯却松松垮垮地搭在棺沿,像是被人随意掀开过又草草盖回。
池青川提灯上前,暖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将冰棺周身照得透亮。他注意到棺沿的水晶面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不是岁月侵蚀的细纹,是利器划过的深痕,边缘还沾着点青黑色的粉末——和之前墨长风手下教徒刀上的毒锈颜色一模一样。“谢采,小心些。”他轻声提醒,左手已按在腰间玄影剑的剑柄上,指节因发力而泛白。
谢采没应声,指尖先触到绒毯的边缘。布料冰凉,还带着洞窟的湿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绒毯下的水晶棺壁泛着冷光,本该映出叶芷柔静卧的身影,此刻却只有一片空荡的海棠绒垫,垫上还留着人形的压痕,可那道痕边缘已有些泛浅,显然人离开这里已有段时间。
“这……”谢采的指尖猛地攥紧绒毯,布料的纹路硌得指节生疼。他俯身贴近棺壁,目光扫过棺底的每一寸——本该放着叶芷柔编草蚱蜢的竹篾盒不见了,连她鬓边常别着的风干海棠花也没了踪影,只剩棺角残留着几缕浅褐色的发丝,和一点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阴寒气息,像墨长风的瘴气,却又比瘴气更淡,更隐蔽。
“谢叔叔,里面的人呢?”叶秀秀的小手从谢采掌心滑出来,轻轻搭在冰棺壁上。冰凉的水晶透过掌心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颈间的月牙石却突然发烫,红绳绷得笔直,带着她的手往棺内空荡的绒垫上按去。“石头说……这里该有人的,为什么是空的呀?”
谢采的呼吸骤然停滞,喉间像堵了团浸了冰的棉絮,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明明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冰棺里的人还安静地躺着,鬓边的海棠花虽脆了些,却仍好好地别在发间,竹篾盒就放在手侧,里面的草蚱蜢还保持着半截未编完的模样。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柔儿,柔儿……”这两个字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被寒气浸透的沙哑,尾音还发着颤。谢采往前凑了半步,手掌轻轻贴在冰棺壁上,冰凉的水晶透过掌心往骨缝里钻。
“柔儿?叶芷柔?”池青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怔愣。他原本正盯着冰棺沿那道沾了毒锈的划痕,琢磨着墨长风的人是否真的来过,却被谢采这声带着恸意的呼喊拽回了神。“谢采,这棺材里躺的是叶芷柔?”他往前挪了两步,羊角灯的暖光落在谢采苍白的侧脸上,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池青川的眉峰瞬间拧紧。
谢采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要被洞窟的滴水声盖过:“是。”一个字,却耗了他大半力气。他抬手抹了把眼角,指尖蹭到一点湿意,才发现自己竟红了眼。“当年她走后,我把她从江南带来,藏在这风蚀谷的洞窟里,想着没人能找到……”话没说完,喉间又是一阵发紧,他望着空棺,突然觉得这洞窟的寒气比漠北的冬夜还要刺骨,“我以为这里最安全,却还是……”
叶秀秀站在谢采身侧,小脑袋歪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谢采的衣摆。“柔儿……叶芷柔……”她小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舌尖滚过音节时,忽然想起娘亲抱着她编草蚱蜢的模样——娘亲的手很软,编草时会蹭到她的脸颊,那时娘亲好像也笑着跟她说过“芷柔”两个字,只是那时她还小,只当是娘亲的小名。她蹲下身,小手轻轻摸了摸冰棺下的青石板,冰凉的石面让她缩了缩指尖,却还是不死心地找着:“娘亲……是不是在这里待过呀?这里有娘亲的味道吗?”
她的小手在石缝里蹭了蹭,忽然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叶秀秀愣了愣,指尖往下探了探,从石板与石台的缝隙里抠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令牌是玄铁做的,沉甸甸的,表面沾着些青黑色的锈迹,边缘还蹭着点洞窟里的细沙。她用袖口擦了擦令牌上的灰,才看清正面刻着一个工整的“俶”字。
“谢叔叔,你看!”叶秀秀举起令牌,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令牌上的锈蹭到了她的袖口,留下一点青黑的印子。“我找到这个啦,上面有字!”她踮着脚,把令牌递到谢采面前,眼底满是孩童发现新事物的好奇,却没注意到谢采看到那个“俶”字时骤然变了的脸色。
谢采低头,目光刚落在令牌上的“俶”字,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瞬间停了。他伸手接过令牌,玄铁的重量压在掌心,带着一股不属于洞窟的阴寒竟和他梦里听到“李俶”声线时感受到的冷意一模一样:“要的不止凌雪阁”。
难道……带走叶芷柔的,是李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攥着令牌的手猛地发力,指节泛得发白,玄铁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若真是李俶,他怎么知道风蚀谷洞窟的位置?怎么能避开影卫的巡查,悄无声息地打开冰棺?更重要的是,他带走叶芷柔,究竟想要什么?是为了叶芷柔知道的月魂引线索?还是为了秀秀的净化血脉?又或者,和他梦里说的“不止凌雪阁”一样,藏着更大的阴谋?
“李俶?”池青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急切。他见谢采盯着令牌久不说话,指节都绷得发颤,便上前半步,羊角灯的暖光斜斜照在令牌上,将“俶”字的笔画映得更清晰。池青川的眉峰瞬间拧成疙瘩,指尖轻轻点了点令牌边缘的锈迹,语气里满是疑惑,“他带走叶芷柔做什么?为了月魂引?”
话一出口,池青川自己先顿了顿——月魂引与叶芷柔、秀秀的血脉息息相关,两枚月牙石的共鸣已证实了这一点,李俶若要染指月魂引,抓叶芷柔确实是捷径。可他又很快摇头,目光落在谢采腰间的月牙石上:“不对,月魂引的关键是秀秀的血脉,叶芷柔……”他忽然想起,“月魂草能解阴毒,唯有叶芷柔知晓生长之地”,语气又沉了几分,“还是为了月魂草?谢采,你身上的毒尚未根除,李俶若扣着叶芷柔,就能拿捏月魂草的线索,逼你妥协。”
谢采的呼吸微微一滞,池青川的话戳中了他的顾虑——若李俶知道这一点,扣住她确实能要挟自己。可他又记起另外一个“伊吾宝藏”,那是漠北各势力都在觊觎的秘宝,传闻与月魂引有关,李俶若真有“不止凌雪阁”的野心,未必不会为了宝藏铤而走险。
“再或者伊吾宝藏?”池青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玄影剑,目光扫过洞窟石壁上的凿印,“传闻伊吾宝藏的地图藏在与叶芷柔有关的物件里,李俶若冲着宝藏来,带走她也说得通。”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能找到这里,定是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说不定,身边有内鬼。”
这句话像道惊雷,让谢采猛地抬头。他攥着令牌的手更紧了,玄铁的阴寒顺着指尖漫到手腕,与经脉里残留的噬魂丝阴寒交织在一起,却没让他觉得冷,反而心头燃起一阵焦躁。若真有内鬼,那姬别情追墨长风去盐矿谷,会不会也落入了李俶的算计?海瀚带影卫驰援,会不会也身处险境?还有秀秀……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叶秀秀,她正攥着他的衣摆,眼底满是茫然,颈间的月牙石还在泛着微光,像是在无声地警示。
“内鬼……”谢采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指腹仍在摩挲着“俶”字,“若真是李俶,他在凌雪阁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他想起姬别情从未提过凌雪阁有“李俶”这号人物,陈徽也说“从未听闻”,这反而更可疑——一个能在凌雪阁隐藏身份,还能知晓风蚀谷秘密的人,绝不是普通角色。
“与其在这胡思乱想,倒不如去找他问个明白。”池青川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洞窟里的凝滞。他见谢采盯着令牌出神,指节绷得发白,鬓边的墨发被冷汗濡湿,贴在泛白的颊侧,便上前半步,手腕微转,将羊角灯的暖光往谢采脸上凑了凑——昏黄的光晕漫过谢采眼底的红血丝,竟驱散了些许阴云。池青川的语气里没带半分催促,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问清他带走叶芷柔的目的,总比在这猜来猜去强。”
谢采紧绷的肩线稍稍缓和了些——方才他的肩绷得像拉满的弓,连玄色外袍的褶皱都透着僵硬,此刻终于松了半分,连呼吸都比之前平稳了些。他抬眼看向池青川,眼底还残留着几分犹疑,却还是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池青川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玄影剑,冰凉的剑鞘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本就冷静的思绪更添几分清明。“你经脉里的阴毒还没清,运功时容易牵动旧伤,”他语速平缓,目光扫过谢采泛白的唇色,又落在一旁攥着谢采衣摆的叶秀秀身上,“我走在前头探路,你带着秀秀跟在后面,保持两丈距离就好。通道里若有埋伏,我能第一时间应对,也不会波及你们。”说罢,他已提着羊角灯往通道口走了两步,暖黄的光团扫过通道内壁。
“池哥哥,等一下!”叶秀秀突然拽住了池青川的衣摆,小手指攥着玄色衣料。她攥着谢采的另一只手也没松开,小脑袋歪成了个可爱的弧度,眼底满是挥之不去的疑惑——刚才谢叔叔喊“柔儿”时的慌乱,池哥哥说“冰棺里是叶芷柔”的笃定,像两团温软的棉花,堵得她小小的心口发慌,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她仰着小脸,目光牢牢黏在池青川脸上,小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不确定的颤音:“池哥哥,那……那冰棺里之前躺着的,真的是我娘亲吗?”话一出口,她就屏住了呼吸,小胸脯微微起伏着,连两只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像警觉的小兽,生怕错过池青川的回答。鬓边细软的碎发被羊角灯的暖光映得泛着浅金,眼底的期待与不安搅在一起,像揉碎的星光,忽明忽暗地闪着。
池青川的脚步猛地顿住,衣摆被秀秀拽得微微发紧。他回头看向小姑娘,缓缓屈膝蹲下身,与她平视——玄色衣袍的下摆垂落在青石板上,沾了点冰凉的潮气,却没让他在意。他指尖轻轻抬起,避开秀秀颈间月牙石的红绳,只极轻地碰了碰石面——那枚石头还泛着细碎的银光,带着秀秀掌心的温度,暖得像揣了颗小太阳。
“是,”池青川的声音放得极柔,比洞窟里的暖光还要温和,怕稍一用力就惊碎了孩子心底的期盼,“那就是你娘亲,叶芷柔。”说完,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谢采方向扫了一眼,见谢采正垂眸盯着秀秀的发顶,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喉结还轻轻动了动,显然也在等着孩子的反应。
叶秀秀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突然点亮的小灯笼,眼底的光几乎要溢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小手指着空冰棺的方向,刚想再说点什么,可目光落在绒垫上浅淡的人形压痕时,那点光亮又倏地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垂了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再抬眼时,小脑袋转向谢采,小手指轻轻点了点他攥着令牌的手,又指了指冰棺,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尾音还发着轻颤:“谢叔叔,刚才你喊‘柔儿’的时候,声音好着急呀……你和娘亲,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呀?”
谢采的喉间突然发紧,原本攥着令牌的手微微松开,目光落在秀秀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映着羊角灯的暖光,像盛着两团小小的火焰,纯粹得让他心口发疼。他又不自觉飘向空荡的冰棺,那里还留着叶芷柔的人形压痕,绒垫上的海棠纹被潮气浸得发虚,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他张了张嘴,舌尖却像打了结,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指节无意识地泛着白,谢采的目光在叶秀秀和冰棺之间来回打转,眼底的纠结像缠在一起的丝线,越绕越乱。
“秀秀,他是你爹。”
池青川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洞窟里的凝滞。他依旧蹲在秀秀身边,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早说晚说都要面对”的干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羊角灯的暖光晃了晃,映在他眼底,竟看不出半分犹豫——他早就觉得,谢采这份“想瞒又不敢瞒”的纠结,对秀秀来说才是更大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