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雨走到第三组第四排,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木质的椅子触感微凉,桌面光滑,上面留着不知是哪一届学长学姐刻下的、模糊的字母或符号,像是时光无意间洒下的密码。她把那个印着小碎花的帆布饭袋和书包一起塞进桌肚,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空间刚刚确立的、脆弱的秩序。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沈墨在她前方优雅落座。沈墨今天将长发编成了一个精致而略显复杂的鱼骨辫,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她似乎对坐在哪里、旁边是谁并不太在意,神态自若地放下那个印着某个知名卡通形象(林未雨只在商场橱窗里见过)、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双肩包,拿出一个同色系的、质感很好的保温杯放在桌角,然后便侧过头,和旁边一个女生低声交谈起来,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姿态轻松而自然。
紧接着,身边传来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响。
是周晓婉。
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校服。她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从书包侧袋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抹布,一丝不苟地、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桌面和椅面,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做完这一切,她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用旧挂历纸仔细包好的课本、一个边角有些磨损的铁质铅笔盒、以及那个厚厚的、封面是牛皮纸的笔记本,在桌面上按照大小和使用频率依次摆放整齐。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仪式感的严谨和条理。
她似乎察觉到了林未雨的目光,转过头,透过镜片看了林未雨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嘴角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
“你好,我叫林未雨。”林未雨鼓起勇气,小声地打破沉默。
“周晓婉。”对方的声音同样平静,音调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她便转回头,顺手翻开了面前的一本英语书,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单词上,似乎没有再开口交谈的打算。
林未雨有些讪讪地闭上了嘴。这个同桌,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像一本装帧朴素却难以翻开的大部头著作。她转过头,假装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其实窗外只有对面教学楼的红色砖墙和一小片灰蓝色的天空,耳朵却像高度灵敏的雷达,不受控制地捕捉着来自斜后方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空位被一个个填满。最初的嘈杂声慢慢平息,一种等待正式上课的、略带压抑的安静,如同逐渐上涨的潮水,开始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拖沓、却带着独特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漫不经心的、拉长了调子的“报告——”。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未雨的,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投向了教室门口。
顾屿和周浩,像一对连体婴般,一前一后地站在那里。顾屿依旧是单肩挎着书包,校服外套的拉链只随意地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纯黑色的T恤,头发看起来像是刚被手指胡乱地梳理过,带着清晨起床气特有的凌乱不羁。相比之下,周浩则显得精神十足,咧着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容灿烂得像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太阳,与顾屿那副“全世界都欠我睡眠”的慵懒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进来吧,下次注意时间。”周老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还算温和。
两人一前一后晃进教室。周浩目标明确地走向自己的座位,而顾屿,则迈着那种独有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第三组第五排走过来。
林未雨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僵直了。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声,不算重,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特定的、让她心慌意乱的节奏上,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因为他身影的靠近,周遭空气的流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带来一丝极淡的、像是薄荷混着洗衣粉的干净气息,与他本人那种疏离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走到了第四排与第五排之间的过道。
林未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蜷缩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轻轻抵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
他没有停留,没有侧目,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径直走到了她斜后方的那个位置。椅子被拉开,发出“吱呀”一声略显沉闷的轻响,然后是书包被随意塞进桌肚的窸窣声,接着是他坐下时,身体重量压在椅子上传来的、细微的承重声。
整个世界,仿佛随着他最终的落座,而“咔哒”一声,完成了一块最关键、也最让人心神不宁的拼图。
林未雨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微小的震动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或者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她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似乎在她后脑勺的马尾辫上停留了一瞬,又或许,那仅仅是她过度敏感的神经制造出的幻觉。那个斜后方的位置,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磁场的源头,让她整个背部的神经末梢都变得异常警觉和敏感。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他此刻可能的样子——大概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桌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的某处,或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像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悄然燃烧。
“好了,同学们,安静一下。”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沉稳的声音如同定音锤,瞬间将林未雨从纷繁杂乱、自顾自上演的内心戏剧中拽了出来。
教室里顷刻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之上。
“首先,欢迎大家正式开启你们的高中生涯,今天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周老师,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未来的三年,我们将一起在这间教室里,度过一千多个日夜……”周老师开始了他的开场白,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文学者特有的感染力,试图为这群刚刚结束散漫假期、踏入新阶段的少年少女们勾勒一幅关于未来的、充满希望的蓝图。
然而,林未雨却发现自己很难像初中时那样,全神贯注地沉浸于老师的谆谆教诲之中。她的感官仿佛被无形地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在努力地、尽职地接收着从讲台方向传来的、关于纪律、关于规划、关于期望的信息;而另一部分,却像一只不受控制、高度警觉的小兽,固执地、敏锐地捕捉着来自斜后方那个特定坐标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她听到他偶尔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她听到他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断断续续的沙沙声,不像在认真记录,更像是在无意识地涂鸦。
她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他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以及某个瞬间,他似乎极轻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仿佛裹挟着一丝与这朝气蓬勃的教室格格不入的、极淡的倦怠。
沈墨在她前方,背脊挺得笔直,坐姿无可挑剔,偶尔会随着老师的讲话微微点头,似乎在认真聆听,但那微微侧向过道方向的、线条优美的脸颊弧线,又仿佛隐含着某种不经意的、朝向斜后方的关注。
周晓婉在她旁边,像一尊沉默而专注的雕塑,脊梁始终挺直,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歇,在笔记本上快速而工整地移动着,记录下老师强调的每一个重点,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她自己,被“夹”在这三者之间,像一个过于敏感的、不断接收着复杂信号的雷达站。这个她原本寄予厚望的、靠窗的宁静位置,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自由与疏离,反而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多方位的压力源。她仿佛坐在一个刚刚形成的、微小的引力漩涡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或明或暗的牵引力和那份初来乍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悸动。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明净的玻璃,在她摊开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一棵老梧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婆娑的树影在书页间悄悄晃动,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关于光阴的舞曲。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井然有序,充满了新开始的希望。
但林未雨知道,从那张薄薄的、印着黑色宋体字的座位表被贴在讲台上的那一刻起,她的高中生活,已经悄然拉开了一场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微妙、更为复杂的青春序幕。而她,身处这个看似普通却暗流涌动的“黄金位置”,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该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又该如何去解读、去应对身边这些即将与她产生千丝万缕联系的、陌生而鲜明的灵魂。
她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新书的油墨味、窗外阳光的暖味,以及身后那若有若无、干净而疏离的、独属于顾屿的气息。
青春的位置,已被命运的笔尖圈定。而属于她林未雨的故事,正带着几分慌乱、几分期待和满满的迷茫,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悄然落下了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