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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座位风云（第1页）

军训的汗水与口号声，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倏忽间便飘远、消失，只留下皮肤上隐约的灼热记忆和心底一丝被锤炼过的、微妙的坚韧。当林未雨再次站在云港三中教学楼前时，那扇曾让她忐忑不安的玻璃门，似乎也变得寻常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的、混合着油墨、灰尘和某种集体性期待的气息，那是“正式开学”特有的味道，比报到日更多了几分秩序感，也比军训时少了几分野性的张力。

走廊里不复昨日的喧嚣，但一种暗流涌动的紧迫感取代了它。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被无形线缆牵引的潮水，向着各自班级的方向汇聚。脚步声不再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被规训后的、略显急促的节奏。书包搭扣的开合声，拉链的滑动声，低低的、带着睡意的交谈声，共同编织成新学期清晨的序曲。

林未雨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那粗糙的帆布质感能给她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她今天特意早了十分钟，希望能从容地应对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然而，当她走到高一（五）班教室门口时，却发现那里已然聚集了一小群人，像围着蜜糖的蚂蚁，伸长了脖颈，低声议论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教室内部。

“什么情况？”一个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却又充满好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未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渊晨。她侧过脸，看见渊晨顶着一头显然只是随手抓了几下、微卷的发丝，正努力踮着脚，试图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看清里面的情形。她的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八卦雷达启动时的特有光芒。

“好像是座位表，”前面一个瘦高的男生回过头，好心解惑，“班主任把临时座位表贴讲台上了，让对号入座。”

座位表。

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林未雨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高中不同初中，不再是简单的按高矮个排列，这看似随意的安排，往往暗藏着班主任最初的、不动声色的布局与试探。它将决定你未来一段时间，视线所及的范围，耳畔萦绕的声音，甚至……呼吸间可能嗅到的、属于某个特定的人的气息。这是一个微缩的社交地图，一个关于“邻近权”的初次分配。

人群开始出现微小的骚动。有人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脸上露出或满意或失望的神情，默默走进教室；有人则发出低低的惊呼或抱怨，与同伴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林未雨和渊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她们随着人流，一点点向前挪动。

终于挤到了前排，林未雨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讲台上那张崭新的A4纸。黑色的宋体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鲜活而未知的灵魂，即将在这间教室里找到自己的坐标。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划，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加速。

找到了。

林未雨。第三组，第四排，靠窗。

靠窗。她的心底悄然松了一口气，像是被注入了一小股温热的暖流。她喜欢靠窗，近乎一种执念。那意味着在枯燥的数学公式和冗长的文言文间隙，能拥有一小片可以自由放风的天地。可以看天空云卷云舒，可以感受微风拂过脸颊的轻柔，可以追踪偶尔掠过窗棂的飞鸟或落叶的影子。那是一个小小的、属于她的透气孔，连接着规整课堂之外那个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然后，几乎是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她的视线开始在那个已经刻印在她脑海里的名字周围，急切地、又带着点怯怯地搜寻。

顾屿。

他的名字，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印在——第三组，第五排，靠过道。

斜后方。

她的斜后方。

林未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清晰的收缩感。那个开学第一天用山地车溅了她一身泥点、军训时在医务室外哼唱着不属于这个年纪忧伤老歌的男生，那个像笼罩在晨雾中远山般看不清轮廓的顾屿，此刻，在班主任的笔下（或者说，在命运的编排下），与她的直线距离，被缩短到了不足两米。她一回头，或许就能撞进他漫不经心却深邃的眼底；他一抬眼，或许就能看见她伏案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偶尔走神时望向窗外的侧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林未雨无法精准定义。并非厌恶，也并非纯粹的欣喜，更像是一种……微妙的、被置于某种无形探照灯下的不自在，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好奇与悸动。那片原本属于她的、安全的靠窗领地，似乎因为后方这个特定“邻居”的入驻，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哇塞！未雨！”渊晨的声音像一颗小炸弹，瞬间引爆了她纷乱的思绪，语气里的兴奋几乎要满溢出来，“你坐在顾屿前面欸！这位置绝了！”

她的音量没有刻意压低，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立刻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带着各种难以分辨的意味。林未雨的脸颊“唰”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本就整齐的书包带子，声音细若蚊蚋：“只是……只是座位安排而已……”

“这安排简直是神来之笔！”渊晨显然完全没有接收到她的窘迫信号，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眼睛亮得惊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看我，被发配到第二组第二排，跟他隔着一个银河系……”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但语气里的兴奋劲儿丝毫未减，仿佛林未雨抽中了一支上上签。

林未雨没有接话，她迅速地将目光从“顾屿”那两个汉字上剥离，像是被烫到一般，转而急切地寻找其他熟悉的名字，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平复过快的心跳和脸颊的热度。

周晓婉。第三组，第四排，靠过道。

这个名字紧紧挨着她的。同桌。周晓婉是她的同桌。

周晓婉……林未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开学点名时，她是第一个被念到的，站起来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甚至有些瘦弱的女生，戴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回答“到”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军训间隙，当大多数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分享零食和八卦时，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下，抱着一本厚厚的、似乎与高中课程无关的书安静地看着，或者拿着一个牛皮封面的本子写写画画，神情专注而疏离。她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波澜不惊，却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的暗流与深度。

和一个这样的女生做同桌……林未雨心里有些没底，像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不知道门后是繁花似锦还是空无一物。是好事吗？至少，应该不会像和渊晨做同桌那样，每时每刻都充满猝不及防的“惊喜”和需要应对的旺盛精力吧。她默默地想着。

她的目光继续上移，落在自己正前方的坐标上。

沈墨。第三组，第三排，靠过道。

沈墨坐在她的正前方。

那个家境优渥、举止自信、在军训时就能落落大方地走向顾屿和周浩并递上湿巾的女生。林未雨还记得她走向他们时，那窈窕挺拔的背影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光泽顺滑的马尾辫。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前桌？是像一株向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永远明媚耀眼，还是会带来某种无形的、关于差距的压迫感？

林未雨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被放置在了一个奇妙的十字路口。前方是光芒隐约、可能有些刺眼的沈墨，旁边是深不可测、静水流深的周晓婉，斜后方则是迷雾重重、却又带着莫名吸引力的顾屿。这个她原本以为宁静安逸的靠窗角落，瞬间变成了一个微型的舞台，或者是一个观测站。而她，被命运（或周老师）推到了这个舞台的中央，或者说，这个观测站的最佳位置，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参与者，一个敏感而忐忑的观察者。

“都别挤在门口了！找到自己位置的同学，赶紧进教室坐好！”

一个温和却不失力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道清泉，瞬间抚平了门口的躁动。

是班主任周老师。他今天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浅蓝色条纹衬衫，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略显陈旧的黑色公文包，站在教室门口。他的脸上带着新学期第一天特有的、混合着师者威严与殷切期待的神情，目光扫过门口的学生，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人群如同被引导的溪流，开始有序地注入教室。林未雨深吸一口气，和渊晨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混杂着紧张、期待和一丝认命般的坦然，随着人流走进了这间即将承载他们未来无数个日子的教室。

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刚刚拖过地板的淡淡水腥味，以及阳光晒在木头桌椅上的、暖洋洋的气息。同学们按照座位表的指示，寻找着自己的“领地”，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夹杂着压低声音的确认和简短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