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开口了。
“各种季风洋流都搞不懂,还有新视野……”
没有钢琴伴奏,没有其他任何杂音,只有他清朗的、带着少年人特有干净质感的嗓音,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连灰尘坠落都听得见的教室里,清晰地、平稳地响起。那声音不像他平日说话时那般,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拒人千里的冷感和漫不经心,反而有一种被山间清泉洗涤过的透亮,像初春融化雪水敲击冰面的清脆,又像夏日清晨掠过林梢的微风,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音准把握得出奇地好,节奏也稳,虽然听不出太多刻意投入的、泛滥的感情,但那份纯粹的音色和准确的旋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所有熟悉他平日淡漠形象的人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意外。
没有预想中的粗嘎嘶哑,没有令人尴尬的荒腔走板,没有引发任何窃窃私语或嘲笑。只有一种简单的、干净的、像秋日雨后湛蓝如洗的天空一样疏朗开阔的歌声,短暂地充满了整个空间。
林未雨彻底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面同学略显单薄的肩膀,偷偷地、飞快地望向那个站着的少年。逆着窗外汹涌涌入的、蜜糖般浓稠的金色光线,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身影被勾勒出一圈朦胧而耀眼的金色轮廓,边缘模糊,仿佛即将融化在这片光海之中。他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一条流畅而好看的、带着青春韧性的线条,喉结随着唱歌的节奏,轻轻地、克制地滚动了一下。那一刻,他脸上惯有的那种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漠和疏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歌声奇异地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旋律中的、近乎纯粹的、甚至是带着些许…专注与干净的神情。
这声音,这逆光中仿佛被瞬间柔化的侧影,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她平静心湖的、带着棱角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尴尬的、令人想要躲避的涟漪,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复杂的、让她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分辨和定义的波澜。她忽然清晰地回忆起,军训时在医务室外那个燥热的黄昏,他倚在墙边,无意识哼唱的那首模糊的老歌调子。原来,他认真唱歌的声音,是这样的。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她心中那团名为“顾屿”的、浓重的迷雾。
教室里安静极了,仿佛被施了魔法,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清泉般的歌声在有限的空间里盘旋、回荡。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同学,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而沈墨,更是睁大了她那双总是波光流转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近乎痴迷地看着顾屿,眼神里闪烁着混合着巨大惊讶与更加浓烈、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崇拜光芒,仿佛他刚刚完成的不是一句简单的独唱,而是什么了不得的、震撼人心的壮举。
独唱只有短短的一句。
仿佛只是一个呼吸的间隙。
唱完后,顾屿甚至没有等待任何评价或反应,便径直沉默地、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干脆利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他之前那副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神游天外的样子,微垂着眼睑,仿佛刚才那个站起来、开口唱出清朗歌声的人,只是一个短暂浮现又迅速消失的、不真实的幻影。
苏老师似乎也对这干净利落、音准出色的独唱感到些许意外,随即露出了真诚的、带着赞许的笑容,那笑容让她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很好,顾屿同学音准很棒,节奏也很稳。大家仔细听一下,就按照这个感觉,我们再把这一段一起合唱一遍。”
流水般的钢琴声再次悠扬地响起,集体的合唱继续。
然而,对于林未雨来说,接下来的集体合唱,似乎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回响着刚才顾屿那清朗干净的、短暂的独唱。那声音像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带着微凉的指尖,轻轻拨动了她心里那根最敏感、最纤细的弦,余音袅袅,震颤不休。她依旧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那本天书般的乐谱,嘴唇机械地跟着大家的节奏哼唱着陌生的旋律,但她的心思,早已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了某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远方。
她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叫顾屿的、如同谜题般的男孩,似乎又多了一分不解。他像一座漂浮在寂静海面上的、巨大的冰山,她所能窥见的,永远只是露出水面的、微小而冷硬的一角。而在那深邃的、幽暗的、不为人的水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庞大而复杂的轮廓?蕴藏着怎样冰封或滚烫的温度?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与秘密?她一无所知,毫无头绪,却又被一种无法解释、无法抑制的、名为“好奇”的藤蔓,牢牢地、固执地牵引着,向下沉溺。
这种不断有所发现、却又随之陷入更深的迷茫与困惑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混合着些许窥见秘密般的甜意与求而不得的酸涩的复杂情绪。就像此刻回荡在教室里的这首《北京东路的日子》,旋律简单到近乎直白,歌词朴素得像随口吟出的口语,却偏偏拥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能精准地勾起人心底最柔软、最复杂、最难以名状的那部分情绪。
当全班最后一起,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合唱到“我们即将分别,独自浪在中国外国不同地点,瞥见白色校服,还会以为是我认识的谁”时,一种真实的、略带感伤的、预支了未来离别愁绪的氛围,终于彻底地笼罩了整个教室。尽管他们才刚刚踏入高一的门槛,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各奔东西的分别,还有整整三年看似漫长无比的时光,但这饱含预见性的歌声,这直白而残忍的歌词,却像一句提前到来的、冰冷的预言,精准地击中了每个人心里那处关于时间流逝、关于成长代价、关于必然的失去与绵长的怀念的、尚未完全发育成熟却已异常敏感的神经。
林未雨跟着大家,轻声地、近乎喃喃地唱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悄悄投向斜后方那个角落。顾屿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侧着脸,望着窗外,安静得仿佛一尊被时光定格的雕塑,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遥远。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如果有一天,大家真的如歌里所唱,散落在天涯海角,各自漂泊在不同的城市,穿着不同的衣服,走着不同的路,她是否还能在茫茫人海、匆匆一瞥中,一眼就认出这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而他,在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是否又会偶然记得,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有着蜜糖色黏稠阳光的下午,曾有一个敏感而笨拙的女孩,因为他一句短暂如流星划过的、清朗的歌声,而在心底里,掀起过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而无声的兵荒马乱?
歌声落下,最后的尾音在空旷的、弥漫着金色尘埃的教室里袅袅盘旋,恋恋不舍,最终无可奈何地消散在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寂静里。
苏老师做了简短的总结,话语里充满了对青春易逝的温柔慨叹与对未来的、形式化的美好祝福与期许。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准时地、尖锐地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短暂的、集体沉浸其中的、多愁善感的氛围。同学们如同大梦初醒,纷纷从各自的心事中抽离出来,起身,收拾书本,教室里重新充满了桌椅碰撞挪动的“哐当”声、逐渐升高的喧哗声和迫不及待离开的脚步声。
林未雨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像一尾沉默的鱼,慢慢地漂出音乐教室。室外,秋日下午的阳光依旧明媚得有些刺眼,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真实的暖意。她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间渐渐变得空荡、寂静的教室,仿佛那混合着霉味、阳光和少年体味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那庞大合唱的微弱余韵,以及那个独一无二的、清朗干净的独唱声音,像一枚被小心珍藏的、带着体温的贝壳,在她耳边,在她心底,低低地、固执地回响,不肯散去。
那个声音,那个逆光的侧影,像一枚被时光悄然打磨过的、闪着微弱而独特光泽的贝壳,被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窃喜与无数迷茫,拾起,然后无比郑重地、珍藏进了青春记忆深处那片最柔软、最潮湿的沙地。她知道,在往后无数个如同“北京东路”般平凡而又注定会在回忆里闪闪发光的日子里,这个声音,这个被琥珀色阳光凝固的下午,这片弥漫在心头、驱之不散的烟雨迷蒙,都将成为她漫长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带着细微疼痛与无尽温柔的印记。
青春,或许就是由这样无数个看似平常无奇、随手丢弃的瞬间构成——一首参差不齐、偶尔跑调的集体合唱,一句出乎意料、干净动人的偶然独唱,一个被光线勾勒出金色轮廓的沉默侧影,一次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却无人听闻的无声心跳。它们琐碎,微小,如同沙滩上数不尽的沙粒,却偏偏在往后的岁月里,被记忆的潮水反复冲刷,显露出其下珍珠般温润、或是碎玻璃般尖锐的光芒,拥有着足以穿透漫长时光、直抵灵魂深处的、不可思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