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张不断重新排列的座位表,我们总在选择与被选择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让心跳失序的坐标。
期中考试后的空气里,始终漂浮着一种微妙的气息。那不仅仅是试卷上红笔勾勒出的数字所带来的或喜或悲,更是一种潜藏在日常表象下的、无声的暗流。它弥漫在教室的每个角落,附着在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里,沉淀在每一个欲言又止的瞬间。
林未雨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鱼缸里。外面的世界光影流转,人声嘈杂,而她却被一种无形的隔膜包裹着,呼吸着自己稀薄的空气,观望着那些模糊变形的人影。□□空间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过去几天,表面上,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滑行。沈墨还是会笑着和她分享新买的贴纸,陈露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那条带着刺的“呵呵”评论从未存在。顾屿,也还是那个趴在桌上补眠或者指尖转着笔、神情疏离的顾屿。
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就像一面原本光洁的镜子,被轻轻划上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痕,平日里看不见,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折射出令人心慌的裂痕。
这种挥之不去的隔阂感,在周老师宣布要按期中考试成绩重新排座时,达到了顶峰。
“按照我们开学时定的规矩,这次期中考试后,我们按名次依次选择座位。”周老师站在讲台上,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身后,黑板上已经用白色的粉笔写下了一长串名字,像一道决定命运的神谕。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兴奋的、紧张的、忐忑的、期待的……各种情绪像投入沸水的油星,噼啪作响。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心仪的位置;有人默默计算着自己的名次,猜测着还能不能和现在的同桌“再续前缘”;还有人,比如林未雨,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痛感。
她的名字,排在第十八位。一个不前不后,拥有一定选择权,却又不足以随心所欲的位置。
“第一名,周晓婉。”周老师念道。
在全班或羡慕或敬佩的目光中,周晓婉平静地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教室正中央、视野最佳的那个位置。她放下书包,坐定,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她准备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林未雨知道,对于周晓婉而言,座位无关风月,只关乎效率。那个位置,能让她最清晰地看到黑板,最不受干扰地汲取知识。她的目标明确,路径清晰,从不左顾右盼。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念到,同学们陆续起身,走向自己选定的“领地”。教室这片原本固定的版图,正在经历一次悄无声息的重塑。有人选择了靠近好友,有人选择了远离老师的“安全区”,有人执着于前排的拼搏氛围,有人贪恋后排的自由自在。
林未雨的心,随着名字的逐渐逼近,跳得越来越快,像一面被急促敲响的小鼓。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斜后方那个熟悉的位置。顾屿正低着头,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似乎对这场关乎“领土”的重新划分毫不在意。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
他会选哪里?这个念头像一只调皮的小兽,在她心里横冲直撞。她想起他值日时沉默的背影,想起他塞给她伞时冰凉的指尖,想起他□□空间里那片荒凉的蓝色,想起他点赞沈墨说说时那个小小的黄色图标……无数个碎片化的瞬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第十八名,林未雨。”
当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涌上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她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或许还有……来自某个方向的、她不敢去确认的注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教室里逡巡。那些空着的位置,此刻仿佛都带上了不同的标签和意味。她看到了沈墨,她坐在一个靠前的位置,正微微侧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她似乎在用目光无声地发出邀请。
林未雨的心动摇了一下。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曾一起分享秘密,一起在操场上奔跑,一起在宿舍夜谈会上笑得前仰后合。如果选择坐在沈墨旁边,一切似乎都能回到从前,那些微小的裂痕或许就能在朝夕相处中悄然弥合。
可是,她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滑向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那是最后一排,临近后门,窗外是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此时已是深秋,梧桐叶片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金黄与赭石色,在阳光下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风吹过的时候,叶片簌簌作响,偶尔会有几片挣脱枝头,打着旋儿飞舞飘落。那里光线充足,却又因为距离讲台较远而自带一种疏离感。
那是一个适合发呆,适合做白日梦,适合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下无人知晓的心事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那个位置,目前空无一人。而它身后的那个座位,也空着。
一个疯狂的、大胆的念头,如同雨后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如果……如果选择那里……
她的脚步,几乎是凭着本能,开始移动。她穿过后排几个空着的座位,无视了沈墨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也仿佛没有看到周晓婉投来的那一抹略带深意的目光。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条通往靠窗位置的、短短几米的路径。
终于,她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前停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教室里似乎有瞬间的寂静,随即又被更多的选座声淹没。但她能感觉到,某些无形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将书包塞进抽屉,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窗外的梧桐树影斑驳地投在桌面上,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晃动。她抬起头,就能看到那片辽阔而高远的秋日天空,像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随意点缀着几缕薄纱似的云。
这里很好。她对自己说。安静,自成天地。
然而,她的心跳并未因为坐定而平复,反而因为下一个即将被念到的名字,而悬得更高。
“第二十九名,周浩。”顾屿这时从第三排靠窗户的位子,路过后门后,跟周浩一起一前一后,从新选位子,老师对学习好的同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大家没意见。
周老师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在林未雨看到顾屿,却如同一声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调动到极致,敏锐地捕捉着身后的任何一丝动静。她听到椅子被轻轻挪动的声音,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正朝着她这个方向而来。
她的脊背僵直,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木纹,仿佛要将那些天然的曲线看出一个洞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一定红得厉害。内心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在尖叫:快走开,不要过来!另一个却在卑微地祈祷:过来,就选这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感觉到身后的椅子被拉开。一个身影,带着她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在她斜后方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