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有些时刻,会像被施了魔法的水晶球,将所有的光都折射汇聚于一处。在那个平凡的午后,当我站在讲台上,我感觉自己握住了整个宇宙的微光,而最亮的那一束,来自他托腮凝望的眼睛。
深冬的寒意,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云港市最后一点暖意。教室的窗户上,总是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用手指划开,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如同褪色照片般的世界。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耐寒的麻雀掠过,留下几声短促而寂寥的啼鸣。
那把深蓝色的伞,被林未雨小心翼翼地收在书包侧面的袋子里,像守护着一个不容玷污的秘密。每一次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冰凉的伞骨,那一天雨中的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重演——他递过伞时不容置疑的动作,他转身走入雨幕时决绝而孤独的背影,以及伞柄上那转瞬即逝、却仿佛烙印般残留的温热触感。
这个秘密,像一颗被悄悄埋进冻土里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依赖着那一点点偷来的温暖,顽强地维系着生命,等待着某个不确定的春天。
她和顾屿之间,依旧维持着那种近乎诡异的沉默。他们依然是前后座,物理距离咫尺之间,呼吸可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他依旧会在数学课上,用笔盖轻轻戳她的后背,指出那些隐蔽的错误;她依旧会在捡起他滚落的橡皮时,沉默地递还。交流仅限于必要,眼神尽量避免碰撞。
然而,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那把伞,像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力场,改变了他们之间引力的方向。她开始更加敏感于他的一切。他清早来到教室时,身上带来的室外冷冽的空气;他翻动书页时,指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他甚至只是在她身后调整坐姿,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能让她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仿佛等待一场未知的审判。
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受他的存在,而是开始像一台高度精密的雷达,全天候地、不自觉地扫描、捕捉、分析着来自他那个方向的一切信号。这种全神贯注的窥探,消耗着她大量的心神,让她时常在课堂上陷入一种茫然的放空状态,直到被老师点名,才仓皇地回到现实。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周老师宣布历史课即将举行一次关于“文艺复兴”的专题演讲。
“这次演讲,算作平时成绩的重要参考,希望大家认真准备。”周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落在了林未雨的身上,“林未雨,我记得你上次的历史小论文写得不错,这次由你来做第一个演讲,给大家打个样,怎么样?”
一瞬间,全班同学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林未雨身上。她感到血液“嗡”地一声涌上了头顶,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瞬间变得滚烫。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破鼓。
第一个?打样?
巨大的压力和突如其来的惶恐,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低下头躲避所有人的注视,尤其是……来自她斜后方的那一道。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它不像其他同学的目光那样,带着纯粹的好奇或看热闹的意味,而是沉静的、有重量的,像深海的水,无声无息地包裹过来。
“好……好的,周老师。”最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微弱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掩盖。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点头答应的,仿佛那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在巨大的压力下自动做出的反应。
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接下来的几天,林未雨几乎将自己完全埋进了与“文艺复兴”相关的故纸堆里。她跑遍了学校图书馆和市里那家老旧的新华书店,借来了所有能找到的相关书籍。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这些遥远而光辉的名字,连同他们笔下那些充满人性光辉与抗争精神的作品,像一幅瑰丽无比的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她沉浸在佛罗伦萨的落日余晖里,徜徉在威尼斯的水波光影中,感受着那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脉搏。她为《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而着迷,为《大卫》蕴含的力量而震撼,为《神曲》中穿越地狱的旅程而颤栗。
在准备演讲稿的过程中,她暂时忘却了教室后排那道让她心乱的目光,忘却了□□空间里那些微妙的暗流,忘却了青春期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扰。她仿佛穿越了时空,与那些伟大的灵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那些关于“人文主义”,关于“理性”,关于“个性解放”的思想,像一道强光,照进了她迷茫而潮湿的内心世界。
她开始在稿纸上写下自己的理解,不再是简单罗列史实和背诵观点,而是尝试着融入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她写道:“文艺复兴,不仅仅是艺术的复兴,更是‘人’的觉醒。它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雕塑家,不必依附于神权或君权,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
写到这里时,她的笔尖停顿了一下。她忽然想到了顾屿。那个总是带着疏离感,似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少年,他那种近乎偏执的独立和不愿被束缚的桀骜,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暗合了这种“人的觉醒”呢?他就像一件未被完全雕琢的艺术品,粗粝,不完美,却蕴含着独特而强大的内在力量。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跨越时空的共鸣。
演讲的日子,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如期而至。
那天下午,历史课的上课铃声显得格外刺耳。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布满水汽的玻璃窗,在教室里投下昏黄而虚弱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冬日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林未雨坐在座位上,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演讲稿被她反复折叠又展开,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纸张也被手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急于挣脱的鸟。
“下面,请林未雨同学为大家带来关于‘文艺复兴’的演讲。”周老师温和的声音,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道赦令。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讲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那么的不真实。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鼓励,有期待,或许也有不屑和等待看笑话的。
她站定在讲台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她看到了周晓婉鼓励的眼神,看到了沈墨微微握拳为她加油的手势,也看到了李薇和其他同学或认真或好奇的表情。
然后,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她的目光,越过了大半个教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落在了那个坐在她身后、此刻正看着她的人身上。
顾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