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缓慢地移动,从桌子的这一端,悄悄地向中间蔓延。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光柱里舞动,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微观世界的芭蕾。
接着,他们又讨论了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顾屿对那种亡国之痛无法感同身受,但他对“一江春水”这个比喻表示了认可——“至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愁很多,流不完。”他也对苏轼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表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欣赏——“这个态度不错,烦心事过去了就算了。”
他的解读总是那么直接,那么个人化,剥离了所有时代背景和作者生平的考据,只剩下最原始的感官触动和情绪共鸣。林未雨发现,他虽然不擅长那些程式化的赏析套路,但他对文字本身,有着一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能轻易地绕过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技巧,直抵情感最核心的震颤地带。
这让她感到惊奇,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理解和感受,可以有不同的路径。
时间在笔尖的滑动和低声的交谈中悄然流逝。阳光已经越过了桌子的中线,将两人都笼罩在了暖融融的光晕里。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阳光和共同探讨的氛围拉近了些许。
当林未雨讲到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她注意到顾屿的神情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没有再追问字句的意思,只是沉默着,目光落在那个“愁”字上,久久没有移动。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专注的侧影,竟透出一种与他平时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脆弱感。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涟漪。她忽然不再说话,也安静了下来。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鸟鸣。
不知过了多久,顾屿忽然合上了书本,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林未雨,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明与冷静。
“差不多了。”他说,语气恢复了以往的简洁,“谢谢。”
说完,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本物理竞赛题集夹在腋下,似乎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困扰了许久的“文科领域”。
林未雨也连忙站了起来。看着他转身欲走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脱口而出:“那个……你的语文笔记,要不要我帮你划一下重点?这样你复习起来……可能会容易一点。”
顾屿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逆着光,林未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剪影。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几秒,在林未雨感觉里,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几乎要为自己的唐突而后悔了。
然后,他走了回来,将自己那本几乎崭新的、干净得令人发指的语文复习汇编,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
随即,他再次转身,这一次,没有再停留,迈开长腿,很快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
林未雨站在原地,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番鼓足勇气的提议而怦怦直跳。她低下头,看着桌上那本属于顾屿的书。书的边角有些磨损,封面却很干净,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硬的整洁感。
她重新坐下,拿起笔,开始认真地在那本书上勾画起来。阳光正好,满满地铺洒在书页上,也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暖洋洋的、近乎虚幻的氛围里。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又像某种秘密的心事,在悄然生长。
她划得很仔细,不仅仅是划出考试重点,还在一些特别晦涩的句子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上简短的注释和自己的理解。她写得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偶尔停下来,她会抬起头,望向顾屿刚才离开的方向,书架层层叠叠,阻隔了视线,只剩下阳光和尘埃,还在不知疲倦地舞动。
那个午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所有的喧嚣和压力都退得很远,世界缩小到这个洒满阳光的角落,缩小到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里,缩小到那本渐渐被写满注释的、属于他的书上。
当林未雨终于划完最后一个重点,合上书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预示着黄昏的临近。
她抱着自己的书和那本属于顾屿的、变得沉甸甸的复习汇编,走出图书馆。冷空气迎面扑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从那个过于静谧温暖的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沉默的图书馆大楼,心里有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感觉。那感觉,混杂着帮助他人后的微小成就感,一种分享了秘密般的亲密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朦胧的期待。
阳光会移动,阴影会交替,但那个午后,书架缝隙里漏下的那一缕阳光,以及阳光照耀下,那个坐在她对面的、带着困惑神情的少年,却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带着强烈的光晕和些许的模糊,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青春记忆里。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就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无声息地,一圈一圈,扩散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