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天,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蓝色,几缕薄云像被扯散的棉絮,漫不经心地漂浮着。阳光带着初夏将至的暖意,慷慨地洒满云港三中的校园,将教学楼红色的砖墙映照得格外鲜艳,香樟树新生的嫩叶绿得发亮,仿佛每一片都在进行光合作用,呼吸间都是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这是一个适合恶作剧的日子。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恶作剧的因子。从早自习开始,教室里就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得逞意味的窃笑,以及被捉弄者后知后觉的、半真半假的嗔怪。
“喂!谁把我文具盒里的笔都换成筷子了?”
“哎呀!我的鞋带怎么被绑在椅子腿上了!”
“黑板擦上怎么全是粉笔灰?谁干的!”
诸如此类的小玩笑,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快乐的涟漪,暂时冲散了月考临近带来的紧张压抑气氛。连平日里最严肃的周晓婉,她的笔袋里都被不知谁塞了一颗包装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味道会很诡异的怪味糖,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又塞了回去,继续演算她的物理题,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橡皮。
林未雨也被这种氛围感染,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她看着前排的沈墨正和一个女生互相往对方背后贴写着“我是笨蛋”的纸条,沈墨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女孩,似乎前几天在小花园里那个浑身是刺、言辞尖锐的沈墨只是一个幻觉。
自从那次被周晓婉强行“调解”之后,她和沈墨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休战”状态。不再有刻意的忽视和冰冷的对峙,但也远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她们会像普通同学一样对话,比如“老师刚才说什么?”“作业交了吗?”,礼貌,疏离,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触摸不到温度。
林未雨知道,那道裂痕还在,只是被暂时掩埋了起来。周晓婉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脓包,但也留下了需要时间愈合的伤口。她不再试图去强行修补什么,只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包括误会,包括嫉妒,包括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周老师讲的是李商隐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周老师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点磁性又饱含情感的声音吟诵着,目光扫过台下青春洋溢却又各怀心事的面孔,“同学们,李商隐的诗,总是这样,充满了朦胧的美感,和一种追忆往昔的怅惘。‘惘然’,这个词用得多好。那种迷茫,那种失落,那种事过境迁之后才恍然惊觉的复杂心绪……青春里,很多感受,或许也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我们才能真正懂得,才会生出这种‘惘然’吧。”
林未雨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瞥了一眼。顾屿就坐在她斜后方,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块磁石,无声地牵引着她的部分注意力。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在认真听讲,还是又在神游天外,或者……在草稿纸上演算着那些她永远也看不懂的物理公式?
她不敢回头看得太明显,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好像……用手支着额头,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心脏,没来由地轻轻跳快了一拍。她赶紧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那些晦涩难懂的诗句上。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和顾屿之间,那些零碎的、被沈墨一一列举出来的“特殊对待”,在当时,她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被流言和沈墨的质问放大之后,再回想起来,竟也品出几分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滋味,让她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莫名的、细微的悸动。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因为古典诗词而弥漫开的、略带伤感的氛围。同学们如同解除了定身咒,瞬间活跃起来。
林未雨整理着桌上的课本和笔记,准备和下节课用的东西。就在这时,一个坐在靠走廊位置的、平时和林未雨没什么交集的矮个子男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恶作剧成功的兴奋表情,飞快地将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信纸一样的东西,塞到了林未雨摊开的语文书下面。
“那……那个……有人让我给你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完,不等林未雨反应,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还差点撞到别人的课桌。
林未雨愣住了。
周围有几个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同学,发出了几声暧昧不明的低笑,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她看着语文书下那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信纸”,手指有些僵硬。
是什么?
恶作剧吗?今天是愚人节。
可是……万一是……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顾屿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淡漠和疏离的眼睛。会是他吗?可能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强行按了下去。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可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用这种方式……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像有两团小火苗在燃烧。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前排的沈墨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告诉自己,这大概率只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不能当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她故作平静地、慢吞吞地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个小方块。
纸张是普通的作业本纸,折叠得很仔细,边角对齐,显示出传递者某种程度的郑重。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小鼓。她偷偷瞄了一眼顾屿的方向,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用手支着额头的姿势,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颤抖着手指,她一层一层地,拆开了那个小方块。
动作很慢,仿佛在拆解一个危险的炸弹。
终于,纸张被完全展开。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用蓝色的中性笔写的,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的痕迹,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