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一旦出现了裂痕,就像光滑的瓷器上有了第一道纹路,即便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起来,假装视而不见,但那道痕迹却会顽固地存在于那里,并且在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中,提醒着你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刺眼。
林未雨和沈墨之间,就处在这样一种微妙而尴尬的境地。
那场八百米测试后的刻意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在两人之间悄然筑起。课间,沈墨不再像从前那样,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般飞到林未雨的座位旁,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刚听来的趣闻,或者抱怨着某科作业的繁重。她有了新的伙伴,那个叫小雅的女生,以及另外几个原本就围绕在她身边的、家境相仿的女孩。她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林未雨不太了解的时尚杂志,讨论着周末去哪里逛街,或者用着最新款的MP4,分享着里面下载的韩剧。
沈墨的笑声依旧清脆,甚至比以往更加响亮,仿佛刻意要传递到林未雨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示威般的、强装的热闹。林未雨则更多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要么埋头做题,要么和周晓婉低声讨论着问题,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那棵香樟树的叶子愈发浓密,阳光穿透下来,只剩下些破碎的光斑,像她此刻的心情,明明灭灭,拼凑不出一片完整的晴朗。
她尝试过几次,想要打破这层坚冰。比如,她看到沈墨忘记带历史书,会主动把自己的书递过去,但沈墨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转头向小雅借,仿佛林未雨递过去的不是课本,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再比如,班级发新的练习卷,她会多拿一份,习惯性地放到沈墨桌上,沈墨则会面无表情地拿起,连一句“谢谢”都吝啬给予,仿佛那只是空气完成的一次传递。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人无力。争吵至少还有情绪的宣泄,还有沟通的欲望。而忽视,是彻底的冷漠,是将你放逐到她的世界之外,是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宣言——你,已经不在我的范围之内了。
林未雨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段曾经那么亲密的友谊,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击碎。难道在沈墨心里,她们之间多年的情分,还比不过一个顾屿那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目光”吗?
这种情绪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她的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回避与沈墨可能产生交集的一切场合,食堂不再一起去,回宿舍的路上也刻意放慢或者加快脚步。她们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河流,在经历了一个小小的岔路口后,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只留下岸边一些模糊的、关于曾经并肩而行的记忆。
这种低气压,连周围神经最粗大的同学都感受到了。课间时,原本总是凑在一起的三人小团体,如今只剩下林未雨和周晓婉。偶尔有不明就里的同学会问一句:“咦,沈墨呢?”林未雨只能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含糊地应付过去。周晓婉则在一旁,推推眼镜,用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林未雨强装镇定的侧脸,不发一言。
直到这天下午的自习课。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小心翼翼的翻书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课桌上拉出长长的、慵懒的光影。林未雨正在和一道复杂的数学函数题较劲,眉头紧锁,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推算过程,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关键的突破口。挫败感像一只小虫子,在她心里细细地啃噬。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练习册上。
林未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周晓婉。周晓婉依旧埋头于她的物理竞赛题集,仿佛刚才那个传递纸条的动作只是林未雨的错觉。她的侧脸线条冷静而专注,像一尊不为外物所动的雕塑。
林未雨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悄悄用手指捻起那张纸条,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塞进课桌抽屉里,然后才假装整理书本,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条上是周晓婉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迹,带着她一贯的冷静和锐利,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剖核心:
“未雨,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和沈墨之间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具杀伤力。流言只是导火索,根源在于她内心的不安全感和占有欲,而你的退缩,在她看来无异于一种默认和心虚。找个时间,和她谈谈。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也不是在喧闹的课间,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个人。有些脓包,不挑破,只会越烂越深。”
字迹的力量,仿佛透过纸张,直接撞击在林未雨的心上。周晓婉总是这样,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剥开纷繁复杂的情感表象,直指最本质的内核。她不说安慰的话,也不做无谓的煽情,只是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最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林未雨握着纸条,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她不得不承认,周晓婉是对的。她的逃避和沈墨的冷漠,正在将她们之间的裂痕越拉越大,再这样下去,或许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可是,谈?怎么谈?谈什么?
难道要她直接去问沈墨:“你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和顾屿有什么,所以才不理我了?”这听起来多么可笑,又多么……自以为是。万一沈墨矢口否认,或者用更加冰冷的态度回应,那岂不是更加难堪?
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和恐惧,又一张纸条悄然而至。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被拒绝,害怕场面失控,害怕连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都维持不住。但是未雨,真正的友谊,是经得起质疑和碰撞的。如果它如此脆弱,一击即碎,那它本身也就不值得你如此珍视和难过。拿出你面对数学难题的勇气来。记住,你不是去祈求,而是去澄清,去维护你认为重要的东西。”
周晓婉的话,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盆冷水,让林未雨在忐忑的同时,也清醒了许多。是啊,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如果这段友谊注定要失去,那么至少,她应该知道它是为什么失去的,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沉默中逐渐腐烂、消亡。
她深吸一口气,将两张纸条仔细地叠好,夹进了那本写满顾屿“加油”字迹的笔记本里。然后,她转过头,对上周晓婉的目光。周晓婉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去吧,你可以的。”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再次涌动。
林未雨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收拾书包。她看着沈墨和小雅以及其他几个女生说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握了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一点刺痛来给自己鼓劲。
就在沈墨即将走出教室门的那一刻,林未雨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清晰地喊道:“沈墨!”
喧闹的教室门口,这一声呼唤显得有些突兀。周围几个同学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了过来。小雅和其他几个女生也诧异地回头。
沈墨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深深的疏离,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有事?”她的声音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林未雨身上,让她感到一阵脸颊发烫。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忽略掉那些探究的视线,走到沈墨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沈墨挑了挑眉,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未雨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旁边一个小女生似乎想打圆场,扯了扯沈墨的袖子:“墨墨,要不……”
“就在这儿说吧。”沈墨打断了她的话,双臂环抱在胸前,摆出了一副防御和聆听的姿态,但那姿态本身,就充满了拒绝的意味。
林未雨看着沈墨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什么也谈不了。任何试图的沟通,都可能演变成一场闹剧,或者成为更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周晓婉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没有看沈墨,而是对林未雨说:“未雨,你不是说有几本参考书要还给我吗?就在那边小花园,我们顺便过去拿一下吧?”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
林未雨瞬间明白了周晓婉的用意。她这是在给自己和沈墨创造一个单独谈话的空间,并且用一个合理的借口,将沈墨“裹挟”过去。
沈墨显然也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周晓婉,又看了看林未雨,眉头微蹙。周晓婉在班级里有着一种特殊的威信,她的成绩,她的冷静,都让她的话带着一定的分量。而且,这个借口听起来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
“走吧,墨墨,陪我去一下嘛,很快就回来。”周晓婉甚至上前一步,轻轻拉了一下沈墨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撒娇的意味。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墨似乎被周晓婉这反常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也并非完全不想听听林未雨到底要说什么。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有些不情愿地、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周晓婉拉着,跟在了林未雨身后,朝着教学楼后面那个相对僻静的小花园走去。
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水泥路面上,扭曲变形,像极了她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事。周晓婉走在最前面,步伐坚定,仿佛一个引领者。林未雨跟在后面,心跳依旧很快。沈墨则落在最后,脚步拖沓,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