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雨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白,像是冬日里结了一层薄霜的枯枝。
期中考试的数学考场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声音密集而黏腻,像是春蚕在贪婪地啃噬着桑叶,又像是时间本身在啃噬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窗外的香樟树在五月微醺的风中慵懒地摇曳着肥厚的叶片,筛落一地的光斑,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摆荡的心情。
最后一道函数题像一座沉默而倨傲的堡垒,横亘在试卷最末尾的空白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她已经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三遍,洁白的纸面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填满,像一团杂乱的、找不到线头的毛线。每一次推演都信心满满地出发,却每一次都走向不同的、装饰着“此路不通”标志的死胡同。函数图像那曲折的线条在她脑海里不断扭曲、变形,最终诡异地勾勒出顾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他此刻应该早就做完了吧?以他那被上帝亲吻过的数学头脑,或许正百无聊赖地检查着试卷,用他那独特的、带着点散漫的笔迹在草稿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涂鸦;或许,他干脆就单手指着下巴,望着窗外那同一片香樟树叶,神游天外,思考着某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物理定律或是人生哲学。
想到这里,她的舌尖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苦涩。那味道如此真切,仿佛刚刚吞下了一颗未熟的青杏,酸涩的汁液固执地附着在味蕾上,久久不散。
考前那个让人心烦意乱的午后一幕,又不合时宜地、霸道地闯入她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
……
那是考试前最后一個周末的下午,阳光炽烈得像要把人的皮肤灼伤。她抱着一摞厚厚的复习资料,和周晓婉并肩从图书馆出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刚走到教学楼下的林荫道,就看见了那个熟悉得让她心跳总会漏掉半拍的身影。
顾屿斜靠在爬满青藤的走廊栏杆上,午后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脚尖。他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篮球,橙色的球体在他修长的指尖灵巧地拨动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稳定地旋转着,像一个微缩的星球环绕着它的恒星。周浩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却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目光掠过抱着书本、显得有些笨拙的她。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混合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玩世不恭的调子。篮球还在转,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让人牙痒痒又莫名心慌的弧度,“有些东西,靠的是这里。”他停下拨动篮球的动作,食指随意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意有所指。
林未雨抱紧怀里的书,抿着唇没说话。纸张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她不想和他争辩,尤其是在自己最没底气的数学上。在他面前,她那些挑灯夜战、题海战术换来的知识,似乎总显得那么笨拙和不堪一击。那是一种天赋上的、令人绝望的鸿沟。
周晓婉站在她旁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理智与秩序的眼镜,冷静地回击:“天赋异禀固然值得羡慕,但勤能补拙也是古训。未雨,我们走。”她拉了拉林未雨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坚定。
顾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的目光却越过周晓婉,像精准的雷达一样,落在林未雨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林同学,”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需要‘天才’的独家考前笔记吗?价格好商量,看在熟人的份上,可以给你打八折。”
他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林未雨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只被惹恼了的小兽,执拗地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我自己可以。
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虚张声势的可怜,咚咚地砸在她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名为“后悔”的涟漪。函数图像的每一个转折点,每一个需要讨论参数的临界值,都像是在咧开嘴,无声地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和顾屿之间,隔着的似乎不仅仅是眼前这道令人抓狂的数学题的难度,更像隔着一整个喧嚣而寂静的青春。他轻轻松松、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触及的高度,她却要拼尽全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甚至很多时候,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到那个世界的边缘。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时间还剩十五分钟。”监考老师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寂静得如同坟墓的教室里响起,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希望的浪花,只有一圈圈急速扩散的恐慌波纹。
林未雨的额头瞬间沁出了更多、更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她下意识地用校服袖子擦了擦,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道题,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个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斜前方那个此刻已经空着的位置——沈墨已经交卷离开了。沈墨总是这样,像一只优雅的、羽毛光鲜的蝶,在任何场合,无论是课堂提问还是考场争锋,都能游刃有余地、翩然然地最早离去,留下一个让人只能仰望的、完美的背影。而自己呢?林未雨悲哀地想,自己像是被困在巨大琥珀里的微小昆虫,能清晰地看到外面世界的阳光和流动的空气,却挣扎着,扭动着,耗尽所有力气,也动弹不得分毫。
她想起不久前父亲在长途电话里的叮嘱,那声音透过劣质的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未雨,理科一定要抓好,特别是数学和物理,这关系到你以后的出路,是实实在在的饭碗……”父亲的期望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从遥远的家乡蔓延过来,将她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如果这次数学考砸了,总分排名下滑,那个一直对她选择文科抱有微词的父亲,又会是怎样一副失望又“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声沉重的叹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时刻,一個小小的、揉得紧紧皱皱的纸团,以一种极其隐蔽的、近乎电影慢镜头的速度,从她的后方,沿着地板的缝隙,精准地滚落到她的右脚边。
她的心跳,在那一个瞬间,骤然停了一拍。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边响起一阵巨大的、嗡嗡的轰鸣声,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其他声响。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这个纸团来自哪里。那个方向,只坐着一个人——顾屿。
作弊?
这个念头像一条阴冷的、带着剧毒的蛇,猝不及防地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一僵,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校规上白纸黑字的严厉处分、老师失望透顶的眼神、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鄙夷、父母脸上蒙羞的愤怒……这些词汇和画面像失控的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
可是,那道题……那道可能决定她此次排名,决定她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家中所处“战略地位”,甚至可能影响父亲对她文科选择态度的题……那个可能写着答案的纸团,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像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那颗禁果,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它触手可及。
她的道德感、她十几年规规矩矩人生建立起的准则在脑海里尖利地呼啸着,尖叫着拒绝。而内心深处那股想要证明自己、不想让父母失望、不想被顾屿和沈墨他们远远抛下的迫切,却又像野火般疯狂地燃烧、怂恿着她。这是一种微妙的耻辱与诱人的捷径之间最残酷、最直接的拉扯,那力量如此巨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灵魂撕裂成两半。她甚至分神去想,顾屿这么做,是出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心,看穿了她的窘迫想要伸出援手?还是仅仅又是一场他兴之所至的恶作剧?想看看她这个一向的“好学生”,在原则与现实压力面前,会露出怎样挣扎狼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