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在送走了生物会考的紧张之后,并未变得温和,反而裹挟着愈发燥热的暑气和一种新的、更为隐秘的焦灼,悄然渗透进云港三中的每一个角落。这种焦灼,不再关乎一次具体的、可以通过背诵和练习来应对的考试,而是关乎未来,关乎一个即将做出的、可能影响人生走向的选择——文理分科。
它像一道无声的号令,悬而未决,却让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沉重。课间时分,以往讨论明星八卦、游戏攻略的声音明显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压低了嗓音的、关于“选文还是选理”的窃窃私语。那声音里,混杂着迷茫、权衡、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路的恐惧。走廊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其中一个苦恼地揪着自己的马尾辫,“我爸妈非要我选理,说以后好找工作,可我的物理上次才考了六十二分……”另一个男生则信誓旦旦:“那必须理科啊!文科都是背的,没技术含量,咱们学理的那才是真本事!”这话引来旁边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的无声撇嘴,他手里正捧着一本《全球通史》看得入迷。
班主任周老师是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下午自习课,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的。他站在讲台上,扶了扶眼镜,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宣布一项普通的班级活动。
“同学们,学期快结束了,按学校惯例,高一学年结束前,需要进行文理分科的意向初步统计。”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表情各异的脸,那目光似乎在某些人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比如眉头微蹙的林未雨,比如眼神放空的顾屿。“这只是一个意向调查,不具最终决定效力,目的是为了让学校和老师们对下学期的班级安排有个大概的了解。希望大家结合自己的兴趣、特长,以及未来的职业规划,认真考虑。”他特意加重了“兴趣”和“职业规划”这两个词的读音,像是在进行某种含蓄的提醒。
他没有说更多煽动性的话,也没有强调这个选择有多么至关重要,但那句“未来的职业规划”,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许多人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未来?多么遥远又沉重的词汇。对于这些大多数刚满十六岁、生活轨迹几乎被限定在家和学校之间的少年少女来说,“未来”更像是一个模糊而庞大的概念,带着光环,也带着令人不安的阴影。
周老师让班长发下了一张简单的意向调查表。那是一张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的A4纸,上面只有两个选项:“文科”和“理科”,以及一个需要签上自己名字的空白处。可就是这张轻飘飘的纸,此刻拿在手里,林未雨却觉得有千钧重。纸张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指尖,那简单的两个词语,仿佛化作了两条蜿蜒向前、通往不同迷雾深处的道路,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她握着笔,笔尖悬在“文科”和“理科”那两个冰冷的印刷字上空,微微颤抖着,迟迟无法落下。视线里,那两张表格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眼前交织、旋转。一条路上,似乎飘荡着墨香和历史的尘烟,有诗词歌赋的平仄,有哲学思辨的光芒,有她内心深处对文字、对故事、对理解人类复杂情感那种隐秘的向往和悸动。她想起自己站在讲台上做关于“文艺复兴”演讲时,台下投来的赞许目光,想起周老师在她周记本上写下的“文字有灵”的评语,那种被认可的暖意,至今仍在心底留有餘温。另一条路上,则矗立着严谨的公式和冰冷的定理,有父亲在电话那头不容置疑的期望,有所谓“更好就业”、“路子宽”的现实考量,有她挣扎了许久、面对最后一道大题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的物理和化学。那张刚刚发下来的、分数并不算好看的物理周测卷子,此刻正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书包里,也压在她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像迷失的航船,在教室里搜寻着可能的灯塔,或者仅仅是同路的旅人,以期获得一丝微弱的方向感或仅仅是共鸣的慰藉。
斜前方,周晓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扶了扶眼镜,视线在那张表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选项的位置,便低下头,用她那一贯清晰、稳定、仿佛永远不会出错的笔迹,在“理科”选项前的方框里,利落地打上了一个勾。那动作,干脆、决绝,带着一种基于绝对理性分析和清晰自我认知的自信。对她而言,这似乎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早已计算出的、唯一的最优解。她甚至没有去看旁边那个“文科”的选项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符号。林未雨几乎能想象出她脑海里的运算过程:逻辑思维优势明显,擅长归纳推理,理科院校及专业选择面更广,未来从事科研或技术类职业更符合她对效率、秩序和可预测性的追求……所有变量都被冷静地纳入考量,得出的结论毋庸置疑,执行起来自然也不会有丝毫拖泥带水。周晓婉将填好的表格平整地放在桌角,随即拿起一本《高等数学入门》,仿佛刚才那个可能决定人生轨迹的抉择,不过是完成了一道再普通不过的习题,甚至连让她心跳加速一瞬的资格都没有。
而坐在她前排的沈墨,则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状态。她微微蹙着眉,像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调查表的一角,反复揉捏,将那纸张的边缘弄得有些发皱、柔软。她的目光在“文科”和“理科”之间来回逡巡,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急切地寻找着出口,却一次次撞在透明的壁垒上,发出无声的焦虑。林未雨知道,沈墨的理科成绩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在中上水平,尤其是化学,凭借着小聪明和不错的记忆力,偶尔还能冒出让人惊讶的高分。但她更知道,或者说,她曾经感觉到,沈墨心底里,对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那些曲折动人的历史故事、那些关于人性与社会的探讨,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她的□□空间里,转载最多的永远是那些辞藻华丽、带着淡淡忧伤的青春文学片段,偶尔也会发一些对时事的、虽然稚嫩但充满热情的评论。可是……林未雨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那个总是空着的、靠窗的座位。顾屿。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扰乱了所有平静的倒影。沈墨的犹豫里,有多少是因为那个光芒耀眼、注定属于理科世界的少年呢?选择一个方向,是不是也意味着,在空间上、在共同的语境上,选择靠近或者远离某个人?这种微妙的、将个人朦胧的情感与未来重大抉择捆绑在一起的心思,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选择的杠杆上,让那张原本就沉重的调查表,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与探寻,悄悄投向了教室最后排的那个角落。
顾屿依旧维持着他那标志性的姿势,侧着头,望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操场。仿佛教室里正在发生的、这场关乎许多人未来路径的集体性彷徨、低语与挣扎,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噪音。他面前的那张意向调查表,和他桌上大多数时候的状态一样,干净得刺眼,一片空白,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他甚至没有拿起笔,只是任由那张纸孤零零地摊在那里,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疏离感融为一体。阳光在他身上镀着一层淡漠的光晕,将他与周围躁动不安的空气清晰地隔绝开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他会选理吗?这几乎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的数理天赋,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清晰得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物理竞赛集训队的入选,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在旁人看来通往顶尖理工大学、一片光明的康庄大道。那是被他的天赋,或许也是被他那个“控制欲强得吓人”的父亲所共同设定的、看似毫无悬念的道路。可是,看着他此刻那疏离得近乎虚无的侧影,看着他对待这张表格那近乎漠然的态度,林未雨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他真的在乎吗?在乎这条被外界、也被家庭期待所铺就的道路吗?他此刻的沉默,是理所当然的默认,还是一种深埋于心底的、无声的抗拒?那空白一片的调查表,是他的答案,还是他留给世界的一个问号?
“嘿,未雨,你咋选?”一个刻意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烦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像一块石头砸破了林未雨出神的肥皂泡。
是周浩。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脸上带着一种与他平时在运动场上生龙活虎、咋咋呼呼形象极不相称的、真实的苦恼。他手里用力捏着那张调查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跟那张纸有仇,几乎要把单薄的纸张戳破、揉烂。
“我?我……”林未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的、带着微弱光芒的答案,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黏在喉咙深处,无法顺畅地说出口。她甚至无法在周浩面前,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字。
“唉,烦死了!”周浩没等她说完,便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宣泄的语气抱怨起来,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紧紧的结,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浩子我当然是选理啊!不然呢?难道去文科班背那些之乎者也,跟历史地理年代事件死磕?杀了我吧!光想想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就头晕!”他用力挠了挠他那头硬邦邦的、像刺猬一样的短发,发出沙沙的声响,“可是……选了理,就意味着以后大学,大概率还是得跟这些数理化公式定理纠缠不清,想到未来几年甚至更久都要面对它们,我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头大得像要爆炸!我这脑子,你也知道,就不是搞学习这块料!肌肉比脑细胞活跃多了!”他的话语直接而赤裸,带着体育生特有的、对文化课本能般的畏难情绪,以及对未来出路的茫然和一种隐隐的自我否定。“可是不选理,我还能干嘛?体育生……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听起来挺酷,可前途未卜啊。训练苦得像狗,伤病是家常便饭,最后能不能靠这个吃饭,还得看运气、看天赋、看有没有伯乐赏识,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的苦恼如此真实,毫不掩饰,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糙岩石,裸露在那里。
林未雨看着周浩那张写满纠结的脸,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心里那份属于自己的、更为细腻和复杂的纠结,仿佛找到了一个粗糙却真实的共鸣音符。原来,即使是周浩这样看似目标明确(尽管是无奈和现实压力下的明确)的人,都会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如此烦恼,都会在人生的岔路口感到如此彷徨,甚至会在抉择时下意识地寻找依靠和同盟。那么她自己呢?她的依靠在哪里?是父亲在电话那头隔着千里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带着生活重压的期望?还是自己心底那份对文字、对历史、对另一种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那微弱却执拗的、不肯彻底熄灭的向往?哪一边的重量更重?哪一边的声音更值得倾听?
她再次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中那张依旧空白、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调查表。白色的纸张,黑色的选项,像一道没有中间地带的、非此即彼的单选题,冰冷而残酷地横亘在那里,逼迫她做出表态。她想起不久前那个冬日雨夜,顾屿一言不发地将伞塞给她,自己冒雨跑开的背影,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默的暖意;想起在图书馆,他坐在她旁边,阳光透过书架分割出安静而暧昧的空间,他低声向她请教语文古诗词时,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专注神情。那些瞬间的、短暂的、如同星火般的暖意和默契,是否也会因为一个不同的选择,而被隔断在不同的教学楼里,被不同的课程表、不同的朋友圈子所稀释,最终渐行渐远,像两条交叉后便各自奔流的溪水?这个念头带来的细微却清晰的疼痛,像一根针,刺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她又想起父亲上次打来的电话,那声音隔着听筒,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依然强硬,带着常年在外奔波积攒下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未雨,听爸的,选理。文科有什么用?风花雪月能当饭吃吗?将来找工作都难!学理,路子宽,好就业,稳定,以后也能多帮衬家里……你弟弟以后读书也要钱……”父亲的话,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巨石,毫不留情地压在她对“文科”那点可怜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憧憬上。兴趣?特长?未来的职业规划?这些听起来美好而自由的词汇,在父亲话语里所代表的现实重量、家庭责任和生存压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堪一击,像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的、没有边际的迷雾之中,四周都是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嘈杂混乱的声音,有人像周晓婉一样目标明确、脚步坚定地向前奔跑,有人像沈墨一样站在原地、被各种力量拉扯着彷徨四顾,有人像周浩一样虽然方向看似确定却内心充满了对前路的恐惧和不确定。而她,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没有人能真正替她做出这个选择,也没有人能完全分担她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和那份沉重的无力感。这条通往未来的岔路口,最终只能她一个人走上去,所有的后果,无论是甘是苦,也只能她一个人承担。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慢慢蔓延至全身。
笔尖,依旧悬停在纸张上方,微微颤抖着,像一个在强大磁场干扰下迷失了方向的指南针,徒劳地晃动着,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北极。
她看到沈墨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说被某种力量推着做出了决定,她猛地拿起笔,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头,快速地在“理科”选项上打了一个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耳的“嗤啦”一声。然后,她迅速将表格翻过去,正面朝下,用力压在手下,仿佛生怕被人看见那个墨迹未干的勾,又仿佛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后悔,会忍不住伸手去把它擦掉、撕毁。
她看到周晓婉已经将填好的表格整齐地放在桌角,用文具盒压住,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神情专注地开始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可能影响一生的选择,不过是她高效人生中完成的又一道普通习题,不值得投入更多的情绪。
她看到周浩唉声叹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抓起笔,几乎是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神情,龇牙咧嘴地、在“理科”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无比坚定的勾。画完之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而她,林未雨,依旧停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时间的流速在她周围变得缓慢而粘稠。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角度,变得愈发倾斜,颜色也染上了一层暖黄,将她凝固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像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剪影。
那支普通的签字笔,此刻在她手中,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她十六年生命中所有的期待、恐惧、向往和妥协。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选择文科还是理科。
这是在选择,是顺从那条被外界期望、被现实考量所规划好的、看似更“稳妥”、更“正确”的道路,还是鼓起那点微弱的勇气,逆着风向,走向那条布满未知、可能荆棘丛生、却或许能通往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更崎岖也更真实的小径。
这是在选择,是向看得见的压力和责任感低头,还是听从自己内心深处那微弱却不曾彻底熄灭的、关于热爱与自我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橡皮擦用力摩擦纸张企图修改错误的细碎声响,笔尖划过表格决定命运的沙沙声,以及一种无声的、弥漫在整个教室里的、属于青春与未来的巨大彷徨和沉重叹息。
林未雨闭上眼,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有夏日夕阳残存的温热味道,有纸张和墨水特有的清冷气息,有周围同学们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种……属于抉择之前的、独特的、冰冷而尖锐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孤独感。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目光里依旧充满了迷茫、挣扎与不安,像暴风雨前夕动荡的海面。但那只悬停了许久、几乎要僵硬的手,终于开始缓缓地、带着巨大的阻力,朝着其中一个选项,移动下去。每一个毫米的移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笔尖,带着决绝的意味,即将触碰到那决定命运的纸张。
那条人生的岔路,就在眼前,清晰而冰冷。
而她,站在路口,必须做出属于自己的、无人可以代劳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