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暮色总是来得迟缓而黏稠。像是打翻了的、兑了过多水分的橙子味糖浆,以一种不情愿的姿态,慢吞吞地浸染着云港市的天际线。晚自习前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风油精、汗液和纸张油墨的、独属于青春期末尾的复杂气味。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曲,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丝毫带不来凉意,反而把窗外那棵老樟树被夕阳拉长的、鬼魅般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物理试卷。那鲜红的、刺眼的“68”分,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丑陋伤疤,横亘在电路图和力学公式之间,无声地嘲笑着她过去一个月所有的挑灯夜战和自我安慰式的努力。电磁感应那一块的题目,她几乎全军覆没,那些弯曲的磁感线如同缠绕在她心头的乱麻,越是急于理清,就越是缠得死紧,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能感觉到斜后方那个空着的座位,像一块具有引力的真空地带,不断牵扯着她的注意力。顾屿又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了,为了即将到来的全国竞赛做最后的冲刺。那个世界,离她太遥远了,远得像另一个星系。
周围的同学们,大多伏在桌案上,进行着晚餐后短暂的、争分夺秒的小憩。也有少数几个勤奋的身影,依旧埋首于厚厚的习题集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细密而持续,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令人心慌的执着。林未雨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可怜的分数上描摹着,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平息心底那股焦躁的火焰。文理分科意向表,就像一张命运的判决书,压在她书包的最底层,也压在她的心口。她知道自己热爱什么,那些流淌在历史长河里的悲欢离合,那些镌刻在诗词歌赋中的风骨与柔情,才是能让她灵魂产生共鸣的乐章。可是,“热爱”这个词,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不识时务。
“未雨,发什么呆呢?”同桌周晓婉用笔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递过来半包小熊饼干,压低声音说,“吃点东西,补充点能量。等下还有两节数学晚练呢。”周晓婉永远是那么务实和清醒,她的目标明确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直线,理科,名校,金融或者计算机,那是通往“光明未来”最稳妥的路径。她的桌角,贴着一张细密的计划表,精确到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那上面没有“迷茫”和“犹豫”的位置。
林未雨勉强笑了笑,接过饼干,却没什么食欲。“没什么,就是在想……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到底该怎么受力分析。”
“那个啊,”周晓婉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好学生”的黑框眼镜,语气平淡无波,“先用整体法,再隔离那个小木块,注意摩擦力方向……唉,其实说白了就是套路,多做几遍同类型的就熟了。”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对知识本身的好奇与热情,只有一种将其工具化、模式化的熟练,这让林未雨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那嗡嗡的声响,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附近几个同学不满或好奇的侧目。林未雨心里一紧,像做贼般飞快地掏出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按键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爸爸”。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父亲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电话,尤其是在她晚自习的时候。
她捂着手机,几乎是弯着腰,小跑着冲出教室,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这里相对僻静,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的小广告。
“喂,爸?”她接通电话,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带着一丝喘息。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背景音里混杂着工地上特有的金属敲击声和模糊的吆喝声。“未雨,在上晚自习?”
“嗯,刚休息。”林未雨靠着冰冷的墙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没别的事,”父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躲避什么噪音,“就是问问你,那个……文理分科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果然,是为了这个。林未雨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还在想。”她含糊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校服的衣角。
“这有什么好想的!”父亲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当然是选理科!这我早就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文科有什么用?出来能干什么?当老师?做文员?那都是些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行当!你看你张叔叔家的女儿,学什么历史的,毕业都快一年了,工作还没着落!再看看你李阿姨家的儿子,学计算机的,还没毕业呢,大公司就抢着要,起薪就是八千!八千啊!未雨,你听爸的,爸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一连串的话语,像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林未雨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她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父亲皱着眉,或许正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握着手机,脸上写满了对“没出息”的文科的鄙夷,和对“钱途光明”的理科的向往。
“可是,爸,我的物理……真的很差,这次月考才……”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厌恶的哀求意味。
“差就补!”父亲粗暴地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哪有人天生就会的?多花点时间,多做题!请家教也行!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未雨,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爸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干,为了什么?不就是指望你以后能有出息,别再吃我们这辈人的苦吗?理科,就业面广,赚钱多,这是硬道理!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能当饭吃吗?”
“……”林未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楼梯间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潮湿和闷热,却让她感到一阵阵发冷。父亲的话,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窒息。她能看到自己的梦想,那个关于文字、关于历史、关于在更广阔的人文世界里遨游的梦想,在父亲现实而坚硬的价值观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脆弱得不堪一击,正一点点地变形、破裂。
“未雨,你长大了,要懂事了。”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疲惫的、语重心长的意味,“这个社会很现实的。没有钱,没有一份好工作,你连生存都困难,还谈什么理想?听爸的话,选理科,咬咬牙,坚持过去就好了。以后你会感谢我的。”
以后……感谢……林未雨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词。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以后”?一个每天与电路、力学公式打交道的,或许衣食无忧但却麻木空洞的以后吗?她不知道。
“我知道了,爸。”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坚持,在父亲那套坚不可摧的、建立在生存焦虑之上的逻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嗯,知道就好。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没用的。钱还够用吗?”
“够。”
“那就这样,我这边还有点活。挂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一声声沉闷的钟声,敲打在林未雨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她缓缓放下手机,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最终蹲在了角落里。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居民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家,而她的家,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名为“期望”的厚重玻璃。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还不是这样的。他会用胡茬扎她的小脸,会把她扛在肩头去看元宵节的花灯,会耐心地给她讲解虽然她根本听不懂的《西游记》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母亲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开始?还是从他所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厂子彻底倒闭,他不得不背起行囊加入南下打工的洪流开始?生活的重担,一点点磨掉了他身上那些柔软的、带有温度的部分,只剩下对“稳定”和“赚钱”最直接、最功利的渴求。他把所有这些未能实现的期望,如同沉重的包袱,一股脑地压在了她这个独生女的肩上。
她理解他的辛苦,他的不易,正因为理解,所以连反抗都显得那么底气不足,那么像是一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