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躲在这里?”一个清冽的,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意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未雨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顾屿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口。他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修长,也有些疏离。他应该是刚从物理老师办公室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高强度用脑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寒星的碎片。
她慌忙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湿润,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脚下一阵发麻,身子晃了晃。
顾屿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又倏地收了回去,重新插回裤兜,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关切只是林未雨的错觉。
“没……没什么。”林未雨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和她并排站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楼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从楼下隐约传来的、其他班级晚自习的读书声。
“是因为分科的事?”过了好一会儿,顾屿才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林未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猛地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讶和一丝被看穿后的慌乱。
顾屿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利落却带着几分孤寂的线条。“刚才,听到一点。”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原来他早就回来了,或许就在她冲出教室的时候。林未雨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混合着难堪和某种隐秘期待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我爸……他想让我学理。”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依赖。在这个充斥着各种声音和压力的世界里,顾屿似乎是唯一一个可能理解她内心挣扎的人。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但她能感觉到,在那冰层之下,有着与她相似的、不愿随波逐流的灵魂。
“哦。”顾屿的反应依旧很淡,这让林未雨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但紧接着,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桀骜的眼睛里,此刻竟映着窗外遥远的、微弱的灯光,像是黑夜里的萤火,“那你自己呢?”
你自己呢?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林未雨的心上。她自己?她的热爱,她的向往,她的快乐……这些在父亲那座名为“现实”的大山面前,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矫情了。
“我……”她张了张嘴,那个“喜欢文科”的答案在舌尖滚动,却最终没能说出口。她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掌,想起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的憔悴面容,想起那个家徒四壁、需要她来“光耀门楣”的沉重期望。所有的浪漫与理想,在赤裸裸的生存面前,都像是空中楼阁。她有什么资格,仅仅为了自己的“喜欢”,就去任性,去冒险呢?
她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顾屿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剧烈的挣扎、无奈和痛苦,那双总是显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种同病相怜的嘲弄。
“顾屿,”林未雨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会选理,对吗?”这个问题问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愚蠢。他是天生的理科种子,是老师们的重点保护对象,是注定要在物理学的星辰大海中遨游的人。他的选择,从来就不是选择,而是必然。
果然,顾屿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语气飘忽得像一阵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和洞彻:“有时候,没得选,反而是一种轻松。”
没得选,反而是一种轻松。
林未雨怔住了。她品味着这句话里的含义。是啊,如果像顾屿这样,前路早已被天赋和期望铺就好,或许就不用像她这样,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反复撕扯,承受这种选择的痛苦和愧疚。可是,她真的没得选吗?父亲为她指了一条路,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为她指了一条路,可是她的心,却固执地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这种内心的分裂,才是痛苦的根源。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却再次语塞。她能说什么呢?诉说自己的不甘?抱怨父亲的不理解?这些在顾屿那句充满宿命感的话语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就在这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楼梯间里凝滞的空气。那铃声像一道无情的命令,将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挣扎都暂时驱散,把他们重新拉回到那个必须埋头苦干、必须向着高考这座独木桥冲刺的现实世界。
“回去吧。”顾屿直起身,淡淡地说了一句,率先转身,朝着教室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拔,却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
林未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抓住梦想,也没有握住任何承诺。只有父亲电话里那句“选理科”的命令,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灼热而疼痛。
她最终还是挪动了脚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慢吞吞地走回那个弥漫着试卷和汗水气味的教室。周晓婉已经重新投入了题海战斗,笔尖飞舞,神情专注。周围的同学们也都从短暂的休憩中醒来,脸上重新挂上了或紧张或麻木的表情。
林未雨坐回自己的位置,那张68分的物理试卷依旧刺眼地摊开着。她拿起笔,试图集中精神,去攻克下一道数学题,然而视线却总是无法聚焦。父亲的话语,顾屿那句“没得选反而轻松”的感慨,像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她的脑海里激烈地交战,撕扯着她的神经。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像化不开的浓墨。那棵老樟树的影子,在教室灯光的映照下,被拉得更长,更扭曲,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事。青春这场盛大的烟雨,在这一刻,变得格外迷蒙,前路茫茫,她站在十字路口,进退维谷。而那把能指引方向的伞,似乎,并不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