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日在太极宫,他对静嫔的暴行……他并非刻意要杀死那个孩子,但在那一刻,暴怒与毁灭欲吞噬了一切,他根本不曾顾及她腹中的骨肉。
或者说,在他内心深处,那个孩子,连同静嫔本人,都不过是他发泄痛苦的工具,是这冰冷皇权游戏里无关紧要的棋子。
可被她这样赤裸裸地点破,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被彻底撕开,露出底下丑陋的真相。
“朕…”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他并非有意,想说那是静嫔咎由自取…可所有的话语,在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那是一种看待非人之物的眼神。
一股灭顶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方才那点癫狂的笑意,只剩下彻骨寒冷。
他猛地再次抱紧她,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和依赖:
“对…朕不是人…朕是禽兽…是厉鬼…”他语无伦次地承认着,手臂收得死紧,“可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朕是什么东西…只有你不会骗朕…阅微…只有你了…”
他在她耳边喃喃,气息灼热而混乱:
“他们都怕朕,讨好朕,算计朕…只有你…敢这样骂朕…敢这样看着朕…”
“就连朕身上沾了别人的味道…你都会觉得恶心…”
“真好…”他痴痴地笑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这世上…总算还有你在意朕干不干净…”
鱼阅微任由他抱着,听着他这些疯癫的言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悲凉。
她抬起右手,并没有回抱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散落下来的、带着湿气的发丝。
那动作,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个紧抱着她的、颤抖的、自称禽兽厉鬼的男人,是否还有一丝温度。
然后,她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力量:
“李湛,你要把我…也变成你这地狱里的一部分了。”
李湛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已经超脱了这暖阁,超脱了这长安,超脱了这令人窒息的、由他一手造就的孽海情天。
他抱着她,却觉怀中空空如也。
他毁灭了静嫔和未出世的孩子,毁灭了那个曾有过赤子之心的自己,如今,他似乎也将这唯一能映照他真实模样的镜子,彻底拖入了无间地狱。
他赢了么?
可为什么,他只觉得胸口那片荒芜的冰冷,正在以更快的速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人”的感觉,也彻底冻结。
他痴痴地抱着她,不再笑,也不再说话。
暖阁内,只剩下彼此纠缠的、绝望的呼吸,和窗外那轮永恒沉默的、冷眼旁观着人间一切罪与罚的太阳。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而他怀中,是他亲手拉入这无间炼狱的共犯。
静嫔和她那未及见天日的孩子,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波澜壮阔的宫闱中,只激起了一圈小小涟漪,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四皇子入玉碟,上序齿,安抚其家族……一切都在森严的宫规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同擦去棋盘上一颗被弃的棋子,迅速摆上新的格局。
可下棋的人,却似乎有些握不住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