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李湛”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惊惶,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冰层乍裂。
鱼阅微看着那个倒在一地狼藉文书中的明黄身影,他面色惨白如初雪,双目紧阖,唇上血色尽失,恍若一座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玉山,轰然倾颓。几份摊开的奏疏被他压在身下,墨迹未干的字句与他玄色常服几乎融为一体,更衬得他面容脆弱得不堪一击。
高内侍一直在楼下提心吊胆地守着,听到上面不寻常的动静和那声惊呼,魂飞魄散地冲了上来,见到眼前景象,腿一软几乎瘫倒。“陛下!陛下!”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传太医!”鱼阅微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迅速蹲下身,伸手探向李湛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温热的呼吸,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高内侍如梦初醒,连声吩咐下去,整个宝月楼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忙乱之中。
太医很快被秘密接来,诊脉,施针,开方。暖阁内弥漫起浓郁的药味,与之前的墨香、木香交织在一处,形成一种奇异而沉滞的氛围。
“陛下此乃急火攻心,加之连日操劳,忧思过甚,致气血逆乱,一时昏厥。”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需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鱼阅微立于榻边,望着昏迷中依旧眉峰紧锁的李湛,他纵然在无知无觉中,似乎也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负。她想起他方才跪在她面前,那崩溃的哭诉,那赤裸裸的惊惧——怕被宫阙吞噬,怕失去此地唯一的喘息之隙。
心口那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凉。
恨意如跗骨之蛆,未曾稍减。
那是鱼家满门鲜血凝成的寒冰,是她五年来赖以生存的支柱。
靠近他,参与他那些关乎江山社稷的谋划,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父辈鲜血的背叛?
意味着将自己重新卷入这肮脏的权欲漩涡,与这毁家仇人产生更深的、剪不断的纠葛?
她该就此斩断。趁他昏迷,将那些文书尽数丢出,将他推开,守住这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属于鱼阅微的骄傲与仇恨。
可……
父亲的身影,那双失望却依旧含着期盼的眼,那些与他一同赴死的寒门忠魂临刑前的慷慨之言,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轮转。
“愿以此身血肉,铸青史为鉴,照君王…前路迷途!”
那些声音,那些面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李湛所行之事,纵然手段酷烈,动机不纯,掺杂着帝王的权术与私心,但其指向,其最终想要撼动的那扇沉重巨门,不正是父亲他们当年以命相搏,却未能撼动分毫的吗?
她若就此袖手旁观,任由他在这条孤绝的路上踽踽独行,或因一步踏错而满盘皆输,那父亲他们的血,是否就真的白流了?这世间,是否就再无人去碰那坚不可摧的门阀壁垒?
高内侍指挥着宫人小心翼翼地清理散落的文书,试图恢复暖阁的秩序。当他拿起一份被李湛泪水晕湿的、关于清查寺产的奏疏时,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地看向鱼阅微。
鱼阅微的目光也落在那份奏疏上,那被泪水濡湿的墨迹,像一块灼热的炭,烫着她的眼。
沉默,如同漫长的凌迟。
一边是家仇私恨,是自我保全的本能。
一边是父亲未竟的理想,是那些沉冤待雪的亡魂,是这或许能带来一丝清明的、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可能。
最终,那深埋于血脉里的东西,压倒了那彻骨的私恨。她不能替父亲原谅,但她或许可以,替父亲看着,逼着这条路上唯一的执炬者,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最终会引火烧身,她也认了。
她极轻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
“先…放着吧。”
高内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恭敬地应了声“是”,将那些文书重新整理齐整,码放在书案一角,并未收入袋中。
这一夜,鱼阅微没有离开暖阁。
她坐于书案后的椅上,未曾览阅,亦无睡意。只是静静地,聆听着榻上之人时而平稳、时而紊乱的呼吸,望着跳动的烛焰在他苍白的容颜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偶尔,李湛会在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有时是“阅微”,有时是“父皇”,有时是那些她熟悉或陌生的朝臣名姓,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仿若困兽挣斗般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