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在一片赞誉声中,平静地起身,敛衽为礼,然后抱着琵琶,默然走下琴台,走向后台临时安置的锦帐,身影融入那片阴影,仿佛从未踏入过这片喧嚣。
李湛没有立刻上前。他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直至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喧哗散尽,才举步走向那顶静默的锦帐。
高内侍欲要通禀,被他以手势止住。他亲手掀帘而入。
帐内光线昏昧,唯她身侧一盏孤灯,晕开一团暖黄。鱼阅微正坐于矮凳上,轻轻转动着有些僵涩的手腕。见他进来,她并未显露多少惊异,只抬眸掠他一眼,便又垂首,继续揉按那旧伤新累之处。
李湛走至她面前,屈膝蹲下,视线与她齐平。他未问“为何而来”,亦未质她“可知身份”。目光落在她微显红肿的腕间,声音放得极轻:
“可还撑得住?”
鱼阅微揉捏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抬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眸光。那眼里,没有君王审视的威仪,亦无男子占有的欲念,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关注。
她默然片刻,方淡淡道:“尚可。”
李湛似是松了口气。他依旧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面望着她,眼底竟泛起些孩子气的、讨赏般的亮光:
“朕…我此番,忍了近二十日未曾过来。”他细细数着日子,语气里掺着点不易察知的委屈,又混着理直气壮,“依着旧例…是否可折算…三日之期?”
鱼阅微见他这般情态,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这哪里还是那个在朝堂翻云覆雨、动辄廷杖的冷厉帝王?
见她沉默,李湛忙又补充,生怕她反悔:“就三日!朕担保不扰你清静…便如上回一般…朕可帮你整理文书,可…可为你研墨铺纸…”他甚至开始细细筹算,“首日,我们可同览柳文渊新呈的盐政密报;次日,说说朕于科举改制上的些微新想;第三日…第三日朕陪你参详琵琶古谱,可好?”
他絮絮言说,将三日辰光排布得满满当当,却桩桩件件皆绕着“她”与“那些事”打转。
鱼阅微听他这番近乎稚气的盘算,心弦似被无形之物轻轻一拨。她移开视线,望向帐外流泻的明媚春色,语气依旧平淡,却染上一丝疏离:
“陛下何须如此。”
“妾身本是宝月楼乐伎,抛头露面,献艺谋生,乃分内之事。”
“今日情形,陛下亦亲眼得见,台下喝彩者众,其间不乏识得圣颜的权贵。陛下这般…与妾身牵扯,就不惧损了天家威仪,徒惹物议么?”
“日后…还是少来为宜。”
她说得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李湛面上的期盼与光芒,在她的话语中,寸寸凝固,片片碎裂。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浓重的影。他垂首凝视她,凝视良久,眸中翻涌着受伤、愠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偏执的顽韧。
“威仪?物议?”他重复着这两词,声线低沉,挟着一丝自嘲的冷笑,“朕的威仪,早在跪伏于你面前乞求之时,便已荡然无存。”
他向前一步,迫近她,目光灼灼,不容她闪避:
“朕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亦不在乎什么天家颜面。”
“朕只知晓,那处,”他指向宝月楼的方向,“是朕唯一能喘息之所。”
“而你,”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是唯一一个,让朕觉得自身尚是活物之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莫道你只是弹奏琵琶,便是有朝一日你要去市井卖唱,朕也会立于台下聆听。”
“这三日,朕留定了。”
言罢,他不再看她,转身掀帘而出,背影僵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鱼阅微独坐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帐外春光刺目。
她缓缓抬手,看着腕间那道粉色的旧疤,耳畔似又回响起他那句——“是朕唯一能喘息之所”。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她阖上眼,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