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阅微依旧是沉默的,抗拒的,至少表面如此。每当那浴桶被抬入,她或是在窗前看她的《琵琶录》,或是调试她那把紫檀螺钿琵琶的弦音,总是刻意忽略那逐渐弥漫开来的药香,以及那个随之而来的玄色身影。
李湛也并不催促。他有时会自行处理一些不甚紧急的奏报,有时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烛火,或是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直到那桶中药汤的温度降至他认为恰到好处之时,他才会放下手中的事物,走到她面前。
没有言语,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起初,鱼阅微会以更冷的侧脸相对,或是干脆起身欲走。但李湛并不拦她,只是那目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僵持往往不会太久。或许是她自己也清楚,这失眠之症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精力,而那药汤带来的暖意,确实能短暂地驱散一些深入骨髓的僵冷,换来片刻虚假安宁。
又或许,是她厌倦了这无谓的、每次都落入下风的对抗。
最终,她总会极慢地、带着十二分不情愿地,自己走到榻边坐下,依旧不看他,却会自行褪去鞋袜,将那双总是冰凉的玉足,一点点探入那褐色药汤之中。
每当这时,李湛紧绷的唇角便会松弛一分。
他并不靠近,只是退回原处,重新拿起书卷或奏报,目光却会时不时地掠过她浸泡在药汤中的双足,留意着她的神情。
暖阁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或是指尖偶尔划过琵琶弦带起的零星颤音,混合着药汤微微晃动的水声。
鱼阅微起初总是紧绷着身体,仿佛那舒适的暖意是什么需要抵御的敌人。
但渐渐地,在那持续不断的温热包裹下,她紧抿的唇线会微微放松,肩头也不再那般僵硬。
她会无意识地用脚尖轻轻拨动一下水波,或是将脚趾微微蜷起,感受那药力丝丝缕缕渗入经络的微妙触感。
偶尔,她甚至会因这过分的舒适与松弛,而生出几分昏昏欲睡的倦意,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李湛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从不打扰,只在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时,才会低声提醒一句:
“时辰到了,水该凉了。”
鱼阅微便会如同惊醒般,猛地睁开眼,或是迅速将脚从水中抽出,用早备在一旁的柔软布巾胡乱擦拭几下,便重新套上鞋袜,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松弛与依赖从未存在过。
她的失眠之症,并未因这日日的药浴而立刻痊愈。夜深人静时,那辗转反侧的身影依旧常见。
但李湛能感觉到,她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冰冷与尖锐,似乎被这夜夜的温热药汤浸润得稍许柔和了些许。
至少,在她将双足浸入水中的那两刻钟里,她是放松的,甚至是……隐约流露出属于活人的暖意。
这习惯便如此保留了下来,成了两人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古怪的仪式。他不再需要强横,她也不再激烈反抗。
一个沉默地准备,一个沉默地接受。
李湛不知道这习惯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这微弱的牵连能否真的融化她心头的坚冰。
但他知道,每当看到她将双足浸入药汤,眉眼间那片刻的松懈与平和,他心中那因朝堂纷争、后宫算计而生的疲惫与滞闷,似乎也能得到些许微不足道的慰藉。
这夜复一夜的药香,仿佛成了这喧嚣尘世中,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一方短暂而脆弱的净土。尽管这净土的根基,是如此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