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烛影摇曳。李湛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上,并未立刻唤人熄灯。他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刺绣,白日里她说话时的神情,高裕那老泪纵横的模样,一一在脑海中掠过。
心中那盘踞多日的、如同黑云压城般的恐慌,并未完全散去。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旧深不见底,她那求死之念,也仅仅是被一首曲子暂时羁绊。
可是……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愿意因为一首未竟的琵琶曲,暂时留在这人世。
李湛缓缓闭上眼。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这一次,却没有了那些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梦魇纠缠。他脑海中回响着的,是她那句清晰无比的“我还有琵琶”,以及高裕那带着哭腔却又难掩欣慰的禀报。
一种久违的、带着些许苦涩的安宁,笼罩了他。
他的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在陷入沉睡之前,终于清晰地停留在了脸上。
长夜未明,但至少此夜,可暂得安眠。
高裕待鱼阅微,自此便愈发不同。依旧是恭敬守礼,却在那份本分的伺候之外,添了许多不着痕迹的用心。
尤其当她彻夜难眠,抱膝坐在窗边,望着墨色天幕上疏朗的星子,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空茫时,高裕若是在外间值守听见动静,竟会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如同劝慰自家晚辈般,带着几分恳切,低声道:
“娘子,更深露重,总是这般坐着,于身子无益。不若……不若老奴给您续些安神的热汤?或是……或是您想听听市井里的新鲜趣事?老奴虽嘴笨,倒也记得几桩……”
他的劝慰,带着内侍特有的谦卑,却又因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而显得格外真挚。他知道这位娘子心结深重,非言语能解,他只是不忍见她一人枯坐,与那漫漫长夜对峙。
鱼阅微闻言,通常会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灯影里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脸。她不会接受他的提议,也不会倾诉半分心绪,只是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极淡、极缓地,绽开一个笑容,如水中月影。
“高翁费心了。”
她总是这般说,声音轻飘飘的,如同耳语。说完,便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留给高裕一个单薄而沉默的背影。
可即便是这样一句算不上回应的回应,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也足以让高裕心中熨帖良久。
他知晓自己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但只要这位娘子肯受他这点微末的关怀,肯对他露出这样算不上温暖的缓和,他便觉得,自己这番逾矩的操心,是值得的。
他会默默地替她将滑落的薄毯重新披好,或是将微凉的茶水换成温热的,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继续守在门外。
而这一切,都被常常静坐一旁、看似专注于书卷或奏疏的李湛,清晰地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他听着屏风后高裕那絮叨般的、笨拙却真诚的劝慰。
他听着她那一句极轻的“高翁费心了”。
他看着她那清浅得几乎不存在、却真实浮现过的笑意。
他捏着书页边缘的指尖,会微微收紧;当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淡笑时,他心中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酸涩,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羡慕。
欣慰于她似乎终于肯接纳外界一丝微弱的暖意,哪怕这暖意来自一个老内侍。
酸涩于这份缓和,这份浅笑,不是给他的。
他只能这样,静静地坐在不远处,像一个贪婪的窃听者。
而这,于他而言,已是漫漫长夜中,最珍贵的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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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方过,清明又至。
长安城内,柳絮飘飞,春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却也带着一丝属于这个节日的、特有的哀思与清冷。
宝月楼暖阁内,鱼阅微已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佩任何钗环,长发依旧只用那根木簪松松绾着。
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目光投向南山的方向,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每年的这一日,她都会去那荒僻的山坡,在父母坟前枯坐到暮色四合,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慰藉那无处安放的思念,才能让自己记得,这世间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李湛踏入暖阁时,看到的便是她这般模样。他心中微涩,知晓她又准备去承受那番身心的煎熬。
他想起去年她攀爬山路时的艰难,想起她抱着墓碑时那绝望的哭泣,一股强烈的、不愿她再如此自苦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走到她面前,并未如往年那般只是沉默地跟随,而是开口道:
“今日清明,除了祭扫,还有一俗,谓之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