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阅微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讥诮,仿佛在说,他竟有闲情与她谈论风雅。
李湛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南山路险,风露寒重。你身子方才好转,不宜再那般劳累。不若……换种方式,也算不负这韶光。”
说着,他从身后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个碧莹莹、圆润可爱的青团,散发着艾草特有的清苦香气。
“这是宫中按古法制的寒食节物,用的是新采的艾草汁,馅料是豆沙,只是糯米不好克化,你……浅尝便可。”
他将食盒轻轻推到她面前的小几上。这并非他第一次带吃食过来,那些西市的巧果,胡商的异域点心,乃至他亲手做的歪扭糖人,大多最终的归宿都是被原封不动地撤下,由着侍从处理掉。
他知晓她胃口不佳,心结深重,却也固执地一次次尝试,仿佛期待着某一次,能有一样东西,能引得她多看一眼,甚至……尝上一口。
鱼阅微的目光在那碧色的青团上停留了一瞬,艾草的清气钻入鼻尖,带着属于春日和故乡的气息。
她想起幼时在南州,母亲也会在清明时亲手做青团,那味道……她微微晃神,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依旧没有动作。
李湛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勉强。他转身,对侍立在外的高裕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得极为舒适安稳的青幔马车,便停在了宝月楼的后门。李湛看向鱼阅微,语气温和,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马车已备好,随朕出城走走。”
鱼阅微蹙眉,想拒绝,却见他已经伸手过来,并非拉扯,只是虚虚地扶住她的手臂,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道,将她从座位上带起。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也没有弄疼她,只是那玄色衣袖下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她知晓反抗亦是徒劳。
她终究还是被他半扶半请地,带出了暖阁,塞进了那辆马车。高裕早已坐在车辕上,手中握着马鞭,见到她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带着些微期盼的笑意。
马车辘辘而行,驶出了喧嚣的长安城,向着城郊而去。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软的垫子,小几上还固定着茶水点心。李湛与她相对而坐,目光大多落在窗外飞逝的景致上,并未再多言。
车行平稳,窗外是逐渐开阔的田野,远山如黛,近处杨柳依依,鹅黄的嫩芽缀满枝头,春水初涨,波光粼粼。偶尔有农夫在田间忙碌,孩童在阡陌上奔跑嬉戏,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行至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但见天青云淡,一群雀鸟叽叽喳喳地从车顶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柳树枝头,跳跃鸣叫,甚是欢快。
坐在车头的高裕心情似乎也随着这春光雀跃起来,他微微侧过头,对着车帘内,声音带着几分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兴致,扬声道:
“阅微娘子,您快瞧窗外那柳树上的雀儿,叫得多热闹!这春日里的活气儿,到底是不同些!”
他这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又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希望能将这春日的生机,也传递一些给车内那位总是过于沉寂的女子。
鱼阅微依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在枝头跳跃啁啾的精灵,听着那清脆悦耳的鸣叫,她冰封般的眉眼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直沉默的李湛,此刻也开了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这雀鸟之声,虽无宫商角徵,倒也清脆灵动,颇有几分……你弹奏琵琶时,指尖流泻出的那份鲜活气韵。”
他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句点评。
然而这话,却并非奉承,而是带着一丝认真的品评。他将天地间自然的生机,与她倾注了灵魂的琵琶技艺联系在一起,无形中,是一种极高的赞誉,也是一种……试图与她共享这春日美好的努力。
鱼阅微闻言,握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依旧没有回头看他,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那些欢快的雀鸟身上。
高裕在前头,听着车内陛下这番带着些风雅意味的话语,隐约感觉到车内气氛缓和了些许,心中更是欢喜,赶车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马车继续向前,驶入一片桃李芳菲的林地。粉白的花瓣如雪般纷扬落下,点缀在青翠的草地上,美得不似人间。
李湛率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鱼阅微看着车外那陌生的、充满生机的旷野,看着那只悬在半空、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片刻。春风拂面,带着花香和青草的气息,与她常年所处的、充斥着脂粉与药香的暖阁截然不同。
最终,她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热而稳定,微微收拢,扶着她稳稳地踏下了马车。
脚踏在松软湿润的草地上,鼻尖萦绕着泥土与花香,耳边是雀鸟的鸣叫与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鱼阅微站在这一片春光烂漫之中,素白的衣裙被风轻轻吹动,竟有片刻的恍惚。
李湛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微微仰起脸,闭着眼,感受着春风拂面的模样,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他心中一动,觉得今日这“强制性”的踏青,或许……并没有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