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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寒夜（第3页）

“活下去…”她重复着他刚才的哀求，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陛下…又要我…怎么活呢？”

又是这个问题。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研磨。

李湛看着她空洞的眼睛，知道若再不给出一个答案，他可能就永远失去听到答案的机会了。他可能就要抱着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度过余生每一个被噩梦缠绕的夜晚。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那些惯用的、敷衍的、属于帝王的话术，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看着她腕间刺目的红，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脑海中闪过鱼玄理那双失望的眼，闪过曲江池畔她弹琵琶时飞扬的神采……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权衡，所有的麻木，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恐惧和悔恨击得粉碎。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血红的、赤裸的荒芜。

“你父，鱼玄理，当年在狱中，曾托人带给朕一句话。”

榻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

李湛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口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继续道：“那时，朕刚赢了最后一场仗，即将入主东宫。他带话给朕，只有七个字：‘愿君不忘曲江柳。’”

曲江柳……那是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的垂柳，是当年他们这些寒门学子与志同道合之士，常常聚会、吟诗作赋、畅谈理想的地方。那里，有他们曾经纯粹的抱负，有鱼玄理对他这个“有志学子”的殷殷期许。

鱼阅微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朕一直不明白，”李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一丝痛楚，“他为何要对朕说这个。是讽刺？是怨恨？还是……直到后来，朕坐上了这龙椅，日日夜夜被这皇权禁锢，被这无数双眼睛盯着，才渐渐有些懂了。”

他缓缓俯身，靠近她，目光灼灼，如同要将她烧穿：“他不是在求朕饶恕，也不是在诅咒朕。他是在提醒朕，莫要忘了来路，莫要忘了最初那份想要涤荡朝纲、澄清玉宇的本心。可是阅微，”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凄厉，“那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用鲜血和白骨铺就！不是别人的，就是朕自己的！你告诉朕，怎么忘？如何能忘？！”

他猛地抓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腕。

“你恨朕，理所应当。是朕，为了皇位，舍弃了你父亲，舍弃了那些追随朕的寒门臣子。是朕，让你鱼家满门零落，让你从书香门第的千金，沦为待价而沽的乐妓。是朕，明知你的身份，却依旧将你禁锢在这宝月楼，用锦衣玉食磨灭你的风骨，用虚情假意践踏你的尊严！妄图将你变成一只只会依附于朕的金丝雀！”

“恨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恨一个仇人那样恨朕。”

鱼阅微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恨朕毁了你的家，恨朕…毁了那个在阳光下弹《霓裳》的鱼阅微…”他的话语破碎，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把你的恨意…当作活下去的支撑…活下去，看着朕…看着朕这个罪人，如何被这皇位…一点点吞噬殆尽…看着朕…最终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这不是情话，不是哀求，甚至不是命令。

这是一个帝王，在自己心爱的女子濒死之际，所能给出的、最真实、也是最不堪的答案。

他用自己余生的痛苦，作为换取她活下去的筹码。

鱼阅微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她的呼吸微弱，眼神却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复杂的变化。那里面，有痛，有恨，有悲悯，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嘲讽。

“报应…”她极其轻微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叹息。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没有再看他一眼。

李湛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体温，一颗心在无边的寒夜里，不断下沉，再下沉。

他知道，即便她活下来，有些东西，也永远无法弥合了。

就像这腕上的伤，会结成一道丑陋的疤。

就像他们之间，隔着她父亲和一众寒门子弟的血，隔着五年虚妄的光阴，隔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李湛的少年。

更漏声传来。

长夜，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