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陛下…血止不住啊!”
太医令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瘫软在地。那暗红的血,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固执地穿透一层又一层按压上去的止血药粉和干净纱布,从鱼阅微腕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渗出。
她的身体在李湛怀中,已不再剧烈痉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恐惧的、逐渐深沉的冰冷和僵硬。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越来越轻微,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停止。
宫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宝月楼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
李湛抱着她,徒劳地用手掌捂住那不断渗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很快浸透了他的指缝,顺着他明黄的袖袍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砸开一朵朵凄艳的血花。
他看着怀中这张苍白如纸、生机正飞速流逝的脸庞,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朝堂权衡,什么帝王威仪,什么门阀寒门,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他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
不能让她死。
“救她…”他抬起头,看向抖如筛糠的太医令,眼神空洞,声音嘶哑,“无论用什么方法…行凶险之法…用虎狼之药…不计后果……哪怕只留一口气……也要救活她…”
“臣…臣无能…”太医令以头抢地,额上已是一片青紫,“娘子心脉已衰,气血耗尽…非…非药石所能及啊陛下!”
非药石所能及……
这六个字,像最后的丧钟,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他不能失去她。
他绝不能!
“朕…朕求你…”他忽然收紧手臂,将冰冷的身躯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哽咽,“阅微…鱼阅微…你睁开眼…看看朕…”
怀中的女子,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腕间的血,依旧固执地流淌。
太医令和众宫人伏在地上,听着皇帝那破碎的、完全不似天子的哀求,个个面如土色,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如此失态,如此…卑微。
李湛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地上那盆被血染红的水,扫过散落一旁的、沾着血污的纱布,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把依旧破碎的琵琶上。
那琵琶的断弦,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一个尘封了多年、血迹斑斑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那是承平十七年冬,一个雪虐风饕的刑场。八名身着囚服、却脊梁挺直如松的官员,跪在断头台前。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們单薄的衣衫上,却吹不散他们眉宇间的浩然之气。为首者,正是秘书监鱼玄理。
行刑前,他们说了什么?
李湛当时坐在温暖的太极宫中,听着内侍小心翼翼的禀报,看着父皇用那支御笔批下了一个冰冷的“斩”字。他甚至没有去细听,那些他亲手推向死亡的臣子,最后的遗言是什么。
他只记得,赶去刑场的暗探提起过,说鱼玄理等人,临死前并无惧色,反而…
是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因剧烈的回忆而显得有些狂乱,死死盯住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壁垒,看清那日的景象,听清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话语。
他想起来了!
那暗探当时跪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敬畏,说:
鱼玄理望着皇城的方向,朗声道:“愿以此身血肉,铸青史为鉴,照君王…前路迷途!”
监察御史周明大笑,声震飞雪:“吾等碧血,若能洗尽门阀污浊,浇灌寒门之路,虽九死…其犹未悔!”
给事中张蕴神色平静,如同归家:“魂归九泉,亦当化作耿耿星火,望君…他年…重整山河旧颜色。”
国子监博士林寰,老泪纵横,却字字铿锵:“且看今日丹心溅处,他年必有…春草复生!”
还有一人长叹:“只盼后世史笔如铁,记我辈今日之血,非为叛逆,实为…天下寒士…争一条…通天之路!”
……
一句句,一声声,原本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血肉焦糊的气息,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们到死,没有咒骂他这个背弃诺言的君主,没有怨恨这世道不公。他们只是…用最后的热血与生命,试图唤醒他那颗在权力泥沼中逐渐沉沦的初心,为后来的寒门学子,争一个或许可能的未来。
望吾血肉,浇灌寒门之路。
愿以身死,铸青史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