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向晚,李湛又饮尽了一瓮“烧春刀子”,醉眼迷离地探手去捞另一瓮。他的臂腕颤得厉害,几乎托不住那沉实酒器。
正当他仰首欲再灌时,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倏然探来,一把攫夺了他掌中酒瓮!
李湛醉意醺然地抬头,见鱼阅微不知何时已立于他面前。她依旧孱弱,面色惨淡,身姿却挺直如竹,手中捧着那瓮几与她小臂等粗的酒坛,静静凝注着他。
“予…予朕…”
他含糊地索求,伸手欲夺。
鱼阅微未予理会,只当着他的面,擎起那沉瓮,仰起玉颈,将瓮中辛辣刺喉的烈浆,毫无犹疑地、大口倾入檀口之中!
酒液沿她唇角溢涌,滑过苍白的颈项,濡湿了单薄衫裙。她被呛得剧烈嗽喘起来,玉颜瞬间漫上不正常的酡红,眸光却依旧死死钉在他面上,带着一种近乎自戕的决绝。
李湛被她这猝然的举止惊得魂飞魄散,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你做什么!”
他霍然起身,踉跄扑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空瓮,掷之于地!瓮身迸裂,残酒四溅,如血如泪。
他擒住她瘦削香肩,看着她被烈酒灼得痛苦颦眉的模样,又急又痛,声线俱变:“你身未愈!安能饮此穿肠毒物!”
鱼阅微格开他的掌握,扶住案几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抬起素手狠狠拭去唇边酒渍。烈酒在她空乏的胃腑间翻搅,带来阵阵灼烫剧痛,却也令她昏聩的神智,获致清明。
她扬睫,直直望入李湛惶乱痛楚的眼眸深处,音色因酒力灼蚀而沙哑,却异样平静:
“今朝…可醒否?”
李湛怔怔然望着她。
鱼阅微深吸一气,强忍胃脘绞痛与阵阵眩晕,一字一顿,清晰言道:
“李湛,回去。”
“归汝之紫宸,返汝之龙庭。”
“去直面衮衮诸公、六宫粉黛,直面汝亲手造就的这一摊污糟血秽…”
“莫再效此懦夫行径…蛰伏于这方寸之地…借此无用之物…麻痹神魂…”
其声不高,却字字如楔,钉入他试图藏匿的每一处怯懦。
李湛恍若被彻底抽离了神魂,高大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前,不管不顾地拥住了她。他将脸埋在她单薄而浸染酒气的肩头,身躯无法自控地剧烈战栗起来。
“不…朕不归…”
他哽咽难言,声腔里浸满几欲将他吞噬的恐惧。
“阅微…朕惧…朕惧那九重宫阙…惧那些红颜枯骨…惧那些或将降世的皇嗣…朕惧一旦归去…便真个…真个化作连自身亦不识的魍魉…”
他像个失怙的稚子,在她面前,终卸下最后一丝帝王威仪,裸露出最原始、最脆弱的惊怖。
“朕惧…朕惧再见不得你…惧连你这点恨意…亦无从留存…”
他的泪,滚烫地,濡湿了她肩头素衣。
鱼阅微任他紧紧环抱,感受着他躯体的颤栗与灼人泪意。她未推开他,亦未回应。
良久,她方抬腕,并未回拥,只极缓地、以指尖,拂开他散落额前、被泪汗浸透的凌乱墨发。
其动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祇的、悲悯的冷静。
继而,她闻得自身的声音,在浓重酒气与绝望哽咽中,泠然响起,平静无波:
“李湛,这尘寰…孰人未曾心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