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父被执之时,亦曾畏惧。妾母殁于流途之际,亦曾畏惧。妾身陷风尘,抱琵琶强作欢颜之时,亦曾畏惧。”
“然则畏惧…可有用处?”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他怦然剧震的心口。
“汝为天子。”
“此乃汝之宿命。”
“或归去,正位凝命,纵使血染双手,亦须将这龙庭坐出个朗朗乾坤,清明模样。”
“或…”
她略顿,声线里终染上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讥诮,
“便爽利些,寻一盏真正的鸩酒,了断这尘缘。总强过…如今这般,人非人,鬼非鬼,令妾…鄙夷。”
语声落定,暖阁之内,唯余李湛压抑的呜咽。
窗棂外,残阳正一寸寸沉入远山,将最后余晖,泼洒于长安城连绵的黛瓦之上,恍若凝固的碧血。
不知几时,李湛的泣音渐止。
他仍拥着她,未肯松手。他抬首,面上泪痕狼藉,眸底却似有微光摇曳。
“阅微…”他哑声启唇,带着浓重鼻息,“朕归去…朕依你,归去…”
他停顿片晌,似在积攒勇气,方续言道:
“朕…朕以三日为期…必来探你…可好?”
他紧紧锁着她的眉眼,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彩变幻。
“只此一回…每回…朕只宿一宵…便如…便似昨夜那般…”他声渐低微,几近乞求,“你…你容朕来…可好?”
鱼阅微静默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方才还在她怀中崩溃哀泣、此刻却如乞儿般讨要承诺的帝王。他眼底那点微光,脆弱得仿佛风中之烛。
她未置一词。
未应允,亦未回绝。
只那般静默地凝望着他,目光幽邃,如望不见底的寒渊。
李湛在她长久的缄默中,眼底那点希冀的光,一点点黯灭下去。他似明了了什么,又似不敢深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环抱她的臂膀,踉跄着向后跌退一步。
他垂首,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复又抬眸深深望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摹,有痛楚,有绝望,有一丝了悟的自嘲,最终,皆归于死寂的麻木。
“朕…晓得了。”
他哑声吐罢这三字,不再看她,转身,步履维艰地、一步一步地,踏出了暖阁。
此番,他的背影,不复佝偻,反挺得笔直,却如一尊被摄走了所有精魂的、冰冷的石俑。
鱼阅微独立原地,直至他的足音彻底消弭于楼梯尽头,方缓缓地、脱力般委顿于地。
胃腑灼痛依旧,唇舌间尚存烈酒的辛烈。
她抬起手,望着自己微微颤动的指尖,其上仿佛仍残留着他泪水的湿意与墨发的触感。
她阖上眼,将额角抵上冰凉的桌腿,逸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呢喃,散入空寂的暖阁:
“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