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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心迹（第2页）

自幼时启蒙，父亲便亲自教她策论、经义，与她讲解史鉴得失，分析朝局利弊。

甚至在他因直言敢谏、触怒权贵而屡遭贬谪外放时，亦不曾将她独自留在长安，而是带在身边。

于是，她曾随父亲踏遍江南烟雨，听过运河纤夫的号子；

行走过蜀道天险，见过山中百姓的贫瘠；驻足过北方寒州，感受过边塞的苍凉与戍卒的艰辛；

甚至远赴过云南瘴疠之地，体味过化外之民的疾苦与无奈。

父亲带她见的，是书本之外的真正天地，是龙椅之下、朱门之外的芸芸众生。那些经历，那些见识，早已融入她的骨血，塑造了她的心智。

只是家破人亡之后，心已成灰，刻意将这一切屏蔽于灵台之外。如今，这些携着墨香与权力气息的卷册摊在眼前，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学识与洞察，仿佛渐次苏醒。

她看着李湛擢拔寒门的名单，试图从中寻出脉络；看着那些关乎革故鼎新的描述，剖析其中的利害与可能遭遇的阻碍；看着奏疏中隐约透出的门阀势力的反扑与制衡……

她的眉尖时而微颦，时而稍展。

她看得出，李湛的这些举措，并非一时权宜。其中有些思路，竟隐隐与她父亲当年私下与她论及时提及的某些构想暗合。只是父亲当年的构想更为高远纯粹，而李湛的……更谙世情，也更……酷烈。他似乎在利用门阀内部的裂隙，分化瓦解，步步为营。

此为“术”之运用，借力打力，乃权力博弈中常见的分化策略。然“术”之极致，需有“道”为根基，否则易流于权诈，失却人心。

这确是一条路。一条遍布荆棘、需要极高政治手腕、冷酷心肠与莫大耐心的路。一条她父亲或许曾期望过，却最终未能走通的路。

她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经过修饰的文字，看到那个高踞龙庭、被无数目光窥视的男子，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倾轧角力间，艰难地、甚至有些笨拙却又异常执着地推行着他的意志，如何与那些盘根错节了数百年的庞然巨物周旋、试探、妥协、反击。

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扩散，难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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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日后，李湛仿佛真的将那个“三日之期”刻入了骨髓。

他从前都是不定期来，兴致所至，或心烦意乱时，才会策马而至。

而如今，这三日之期，竟成了他雷打不动的惯例。宫里的日子，对于他而言，仿佛也因此有了些许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盼头。

每一次踏出宫门，奔赴宝月楼的那段路，都像是从令人窒息的深海，奋力游向一处可以短暂透气的孤岛。

三个三日之期，转瞬即过。

每一次，他都会携来新的文书，内容愈发深入，涉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他坚持着那近乎荒诞的“朗诵”，将朝堂之上最新的动向、他与门阀的博弈、对寒门官员的任用与考验，一一陈述。

第一次，他带来了关于漕运几个关键职位人事任命的争论，以及他最终力排众议，启用了一位出身微寒、却精通水利的官员。

第二次，他详细叙述了度支司在审计往年账目时，发现的几处与门阀世家关联颇深、却又难以立刻深究的款项疑点，以及他如何借此施压，换取了对方在另一项政策上的让步。

第三次，他重点提及了正在拟定的、旨在限制地方豪强兼并土地的“田亩清厘令”草案，以及此令尚在襁褓之中，便已遭到的巨大阻力，尤其是来自郑、卢等拥有大量田产的世家大族的强烈反弹。

他朗诵着，分析着，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而鱼阅微，始终是那个沉默的听众，翻阅着文书，如同入定的老僧，不曾给予半点回应。

直至这第四个三日之期的黄昏，李湛再次踏入暖阁。他眼底的倦色如同沉积的墨色，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因连续操劳与高度紧张而引发的昂奋之中。

他携来的文书明显更为厚重，他甚至未曾假手内侍，是亲自怀抱而上，仿佛那是无比重要的珍宝。

他依旧在离榻数步之遥处站定，将那一摞文书置于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阅微，”

他开口，声音因连日的廷议争吵与殚精竭虑而沙哑不堪，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想要倾诉与探讨的急切，

“这是过去三日，关于漕运新政试行细则的廷议记录，各方争吵不休，寸步难行…还有几位新任的寒门官员，如沈知章、周淮安等人呈上的关于吏治考核的具体条陈，颇有见地，却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以及…崔氏、卢氏几家，联合对度支司新一轮的人事变动提出的强烈异议，几乎是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过河拆桥…”

他开始如之前一般，一本本地拿起文书，一项项地详细陈述。语速较以往更快，内容也更具体、更深入，甚至涉及了一些更为敏感的权衡与不得已的交换。他不再仅是诵读名姓与官职变动，而是开始深入剖析各方势力的反应与背后的利益诉求，政策的得失与潜在风险，甚至他自己在最终决断时，那些无法对外人言的犹疑与痛苦的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