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上了道折子,弹劾京兆尹纵容家奴强占民田,证据确凿。但京兆尹是崔贵妃的远房表亲,皇后那边也递了话…虽未明说,意思却是要保。”
他略作停顿,看向鱼阅微,像是在寻求见解,又像是自问,“朕压下了折子,未曾即刻发作,只让柳文渊继续暗中收集罪证,以待良机。”
鱼阅微依旧倚在榻上,翻阅着他上次留下的文书,未曾抬头,亦未打断。
李湛并不气沮,续道:“关于沈知章提出的漕运分段稽查,郑氏门下的几个官员联名反对,声称此举劳民伤财,徒增冗费…我让周淮安核算了往年的损耗与可能节省的数额,将其驳斥回去…”
他越说越是投入,时而锁紧眉头,时而眸光锐利,仿佛全然沉浸于那不见刀光剑影的疆场。他甚至会无意识地以手在空中虚划,分析着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
高内侍守于门外,听着内里陛下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叙述,心中骇浪迭起。陛下这竟是在…向阅微娘子禀奏朝政?
这简直是亘古未闻!他偷偷抬眼窥向室内,只见陛下立于榻前,对着那个始终淡漠的女子,说得如此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于稚子向师长呈递课业般的、隐秘的雀跃?
而娘子,只是垂眸览阅手中文书,间或,会极轻微地蹙一下眉。
当李湛提及,为换取卢氏在度支司人事上的让步,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了对卢氏门下某官员贪墨案的追查时,鱼阅微终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穿透力:
“以贪腐换人事?”
“陛下不怕此举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今日可搁置卢氏,明日便可搁置郑氏、崔氏。长此以往,法与度何在?陛下与门阀妥协的底线,又置于何处?”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瓢雪水,瞬间浇熄了李湛因激烈陈词而燃起的昂奋。
此乃‘道’之失,法度一旦开口,便如堤溃蚁穴,再难收拾。妥协需有底线,权力的‘术’若失了‘道’的约束,终将反噬。
李湛怔住了。
他望着她清冽的眼眸,那里没有斥责,只有一种纯粹的、关乎“道”与“术”的诘问。此问,恰恰是他这几日在内心深处反复撕扯、甚至刻意规避的症结。
他张了张口,欲要解释其中的不得已,欲要阐明政事需要权衡与转圜…但在她那洞幽烛微的目光下,所有冠冕堂皇的托词都显得如此空洞无力。
他面上的亢奋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被勘破后的窘迫。
“我…”他哑声道,“我知此非长治久安之策…只是眼下…”
“眼下更需立威,而非一味怀柔,是么?”
鱼阅微接过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柄精准的柳叶刀,剖开了他内心最真实的谋算,
“只是这威,立于何处,如何立,须得仔细斟酌,亦需换来足以巩固根基的东西,而非空头许诺。否则,退一步,则需进一步,若再进一步不得,便是满盘皆输。”
立威是‘术’,然威从何立?需立于法度公正之上,而非权宜之计。否则,威亦是伪威,难以持久。
李湛怔怔地望着她,心腔再次剧烈地搏动起来。非因被冒犯,而是因一种难以言喻的…知己之感。
她懂!
她懂他的困局,懂他的权衡,甚至能一针见血地刺中他方略中的要害!
这种被理解、被点破的感觉,比任何谀辞都更令他心潮翻涌。他眼底重新燃起星火,较方才更为炽亮,那是一种寻得了同道、觅得了可以倾谈与切磋对象的激越。
“不错!你所言极是!”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声调也扬起了几分,
“不能仅是退让!朕…我已在暗中命人搜集卢氏其他几桩更为致命的罪证,待到时机成熟,连同那贪墨案一并发作!届时,倒要看看他们还如何狡赖!”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开始更为详尽地向她铺陈自己的后续谋划,剖析各个门阀的软肋与可供利用的矛盾,甚至将自身一些更为隐秘的布局,也隐约透露了出来。
高内侍在门外听得胆战心惊,冷汗浸湿了内衫。这些可皆是关乎国本朝纲的枢密啊!陛下竟如此……
而室内的鱼阅微,在最初的寥寥数语后,便再次陷入了缄默。但她不再只是被动聆听,间或,在李湛的叙述出现明显疏漏或过于激进时,她会极简扼地插上一言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