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诘问,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开李湛心头的迷雾与混乱。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渗出冷汗。
他为何变法?
最初的最初,在他还是四皇子,与鱼玄理灯下论道时,那份激荡于胸的,不正是想要扫除积弊、开创盛世的抱负吗?
从何时起,这抱负里掺杂了那么多的私心、愧疚与证明的渴望?
从何时起,他变得如此急躁,甚至…不惜用臣子的鲜血去铺路?
鱼阅微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悔恨、茫然与逐渐清晰的痛苦,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条路很难,我知道。但既然选择了,就别再左顾右盼,别再问他人对错。”
李湛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冽如寒潭、此刻却仿佛燃烧着某种信念之火的眸子。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他心底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
她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他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的。
“你可以选择妥协,与门阀共治,做一个太平天子,或许也能青史留名。”
“你也可以选择走下去,哪怕血流成河,哪怕最终…身败名裂。”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与犹豫。
“但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都不要再问他人,这是不是‘该’走的路。”
“因为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你。”
她的话语,像一阵冷风,吹散了他心头的狂躁与迷茫,也带来了更深的、刺骨的寒意与…清醒。
李湛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空洞。
“是……”他喃喃自语,像是终于认清了某个残酷的现实,“朕早知道…只能自己走…”
他不再看她,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榻上昏迷的柳文渊,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寂而挺拔。
“朕知道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涌动着更为可怕的决心。
鱼阅微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还会在她面前崩溃哭泣、展现脆弱的李湛,或许将一点点被更深地掩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冷酷、更加决绝、也更加孤独的帝王。
窗外,一声惊雷骤然炸响,撕裂了沉闷的天幕。
盛夏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和屋顶,仿佛要洗净这人间所有的污秽与血腥。
而屋内的两人,一站一坐,守着这摇曳的烛火与奄奄一息的忠臣,在雷声雨声中,默然无语。
前路漫漫,血色已现。
这场变法,终究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它真正的序幕。
柳文渊遇刺一事,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朝堂上因改革而升腾的燥热,也暂时压下了门阀明面上的激烈反扑。
李湛没有立刻展开血腥的报复。他像是被惊醒的猎豹,收起了利爪,蛰伏下来。朝会上,他对门阀的奏请多了几分耐心,甚至对崔氏提出的一项无关痛痒的人事任命,也点头允准。
变法的步伐,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
但只有极少数核心心腹才知道,暗地里的动作从未停止。李湛以加强宿卫为名,给柳文渊、沈知章等几位推进改革的关键寒门官员,以及少数几位态度中立却手握实权的老臣,增派了身手卓绝的暗卫。同时,几条隐秘的线索,开始悄然埋向卢氏、郑氏等门阀的命脉产业——盐铁、漕运、矿山……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开始编织一张更大、更密的网。
或许,是因为那日在柳府,鱼阅微那句冰冷的扣问——“你究竟是在为这天下苍生变法,还是…在为你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心里。
他迫切地想要向她证明。证明他李湛,并非仅仅是被愧疚和她的恨意驱使的傀儡。证明他胸中自有沟壑,有驾驭这庞大帝国的能力与决心。证明他能够在不引发巨大动荡的前提下,一步步,稳妥地,实现那个他们曾经共同向往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