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时路过西市口那棵老槐树,就是咱们…就是你以前常念叨的那棵,好像比从前更粗壮了,枝桠肆意生长,都快伸到对面屋顶瓦片上去了……”
“夜里风有点凉,你明日出门,记得多穿件衣裳……”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的都是些市井琐事,寻常烟火。没有朝堂风云,没有变法艰险,没有帝王的权衡与冷酷,只有最普通的人间气息,仿佛他们只是一对最寻常的男女,在分享着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
鱼阅微默默地吃着饼,听着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又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看着他因为一块胡麻饼而满足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此刻毫无帝王威仪、只剩下寻常男子般絮叨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青衫少年,也是这样,会在带给她喜欢的东西时,用这样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她,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仿佛只要能和她这样待着,便是世间最大的乐事。
是什么,将那个少年,变成了后来那个冷酷、多疑、充满痛苦与挣扎的帝王?
又是什么,让这个帝王,在此刻,笨拙地、努力地,想要变回一点点从前的样子?
是因为她吗?
还是因为,他自己也厌倦了那身冰冷的龙袍,想要在这偷来的三日尘寰里,喘一口气,做回片刻的“李湛”?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心中那复杂的情绪,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恨意。
有悲悯,有酸楚,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够了。”
她打断了他还在继续的关于槐树的絮叨,声音有些低哑。
李湛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鱼阅微放下手中还剩一半的胡麻饼,拿起布巾擦了擦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案上的文书,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时辰不早了,陛下该歇息了。”
李湛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看着她重新变得疏离的侧影,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他默默地将剩下的胡麻饼仔细包好,放在桌角她容易取用的位置。然后,如同前两夜一样,走向那个靠墙的简单卧榻,和衣躺下,将自己隐入阴影之中。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烛火摇曳。
鱼阅微听着身后卧榻上传来他刻意放轻的、却依旧清晰的辗转声,手中的笔,久久未能落下。
墨迹,在灯下渐渐干涸,凝成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这三日尘寰,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琴音,有饼香,有絮语,有一个不像皇帝的皇帝,和一个不像歌姬的歌姬。
只是梦醒之后,他们终究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
一个在九重宫阙,继续他的帝王霸业,背负他的江山。
一个在方寸楼台,守着她的残生与……那本越来越厚的《变法刍议》。
而那胡麻饼的余香,却仿佛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提醒着那短暂偷得的、混杂着苦涩与微甘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