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待诏过奖了。天下之大,卧虎藏龙,能者辈出,岂是妾身所能窥尽。”
“‘南山野客’或许真是隐于市朝的高士,亦未可知。妾身不过区区一乐伎,偶通音律,已是侥幸,安敢僭越,妄承此誉?待诏莫要取笑了。”
杜清臣观她神色,虽无波澜,却也无被冒犯之意,心下已了然□□。
他不再穷究那手札作者之谜,话锋倏然一转,如同琴音陡变,提及另一桩看似无关的旧事:
“说起来……月前乐游原上,与杜某略生龃龉的那位……娘子的‘故旧’……”
他斟酌着词句,留意着鱼阅微细微的神情变化。
“不知……别后可还安泰?杜某事后闲来思之,此人虽行止略显……荒唐孟浪,然……其对娘子的那份急切回护之意,倒似……并非全然虚伪,隐约透着几分……至诚。只是这行事的方式……”
他摇了摇头。
鱼阅微端着那盏温热的越窑青瓷茶盏,指尖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针尖刺了一下。
李湛……
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携卷而来、絮絮陈述朝政得失的帝王;那个曾在她病榻前抛弃所有尊严、痛哭流涕、如同迷途孩童般哀求的君主;那个因皇后闯入而暴怒失态、甚至动了廷杖的疯狂男子……
她已许久未去细细思及。非是忘却,那血海深仇与扭曲的纠葛早已刻入骨髓,如何能忘?
而是刻意将关乎他的一切汹涌心绪,连同那卷已然现世、激起千层浪的《变法刍议》所带来的复杂感受,皆强行封存于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敢轻易触碰。
此刻被杜清臣这般提及,她心神一霎恍惚,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双时而冷酷、时而脆弱、时而充满偏执的眼眸。
杜清臣将她这细微至极的变幻尽收眼底,再联系那日乐游原上“故旧”周身那难以完全掩藏的、久居人上的非凡气度,鱼阅微这宝月楼看似寻常风月场、内里却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与隐隐的机锋,以及那卷横空出世、笔法思路与眼前女子如此神似的《变法刍议》……
一个惊人的、却又在种种蛛丝马迹下显得顺理成章的推想,渐渐于他心中廓清,如同云开月现。
他默然片刻,忽而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文人特有的感时伤世,语气转作前所未有的深沉与恳切:
“娘子,”
他搁下手中一直未饮的茶盏,目光诚挚地望定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内里的波澜。
“杜某虽一介布衣,不尽知内里诸多情由牵绊,然相处这些时日,观娘子言行气度,亦能隐约窥见一二……尘世际遇,犹如浮萍,升沉离合,实难预料。有些桎梏,非人力可解,有些枷锁,沉重如山。”
他略作停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洞明世事的悲悯与劝解:
“然,镜中花,水中月,虽幻亦真,唯心所映。娘子身陷囹圄,看似困于方寸,然心游八极,思接千载,能以手中笔墨搅动朝野风云,引发无数士子争鸣思辨,这本身……便是于无间枷锁之中,凭借自身才智,硬生生另辟出了一重属于你的、广阔天地。”
他言辞愈发玄妙而深刻,却直指她内心深处或许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渴望。
“这《刍议》一出,犹如巨石投入深潭,涟漪自生,影响已不可阻挡。此后是劫是缘,是福是祸,俱在娘子一心一念之间。万莫要……因憎厌囚困自身的笼槛,便连自身这振翅之力,也一并疑之、弃之了。”
他目光灼灼,语气加重。
“须知,幽谷之中的兰蕙,纵无人赏识,其芳自远,清冽不改。未必需要……永远依附于谁人的日光。”
鱼阅微抬眸,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通透而诚挚的目光,心中震动不已,如同被暮鼓晨钟狠狠撞击。
他竟看得如此分明!
如此透彻!
不仅勘破了她与李湛之间那隐秘而扭曲的牵绊,亦勘破了那卷引得朝野瞩目的手札,系她所为。
他劝她莫要自囚于心牢,莫因处境不堪,便否定自身的力量。
她沉默良久,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浸染入室,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许久,方低声道:
“杜待诏金玉之言,字字珠玑,妾身……谨记于心。只是……”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
“这身陷的笼槛,并非想脱,便能立时挣脱的。有时,身在其中,泥足深陷,反而……能将某些迷局,看得更清透些,将某些人心,体味得更真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