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臣知她心结深重,牵涉甚广,非一日一人之言可解。
今日能交谈至此,她未曾断然否认或排斥,已属难得。他不再多劝,有些种子,播下便好,能否发芽,需看机缘。
他起身,姿态从容,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一卷细心卷好的诗稿,轻置于书案之上,与那些沉重的文书并列。
“杜某不才,近日拜读‘南山先生’惊世宏文,心有所感,偶得几句俚语,不成敬意,赠与娘子。”
语气温和而充满期许。
“愿娘子能如南山不移之磐石,任它风狂雨骤,我自岿然。莫要因身处荆棘遍布之境,便忘却了本心之光,亦可照破山河阴影。”
他深深望她一眼,那目光中有欣赏,有理解,有惋惜,更有一种纯粹的、对于才识的敬重。不再多言,他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文士之礼。
鱼阅微起身,郑重地收起那卷诗稿,敛衽,还以一礼,姿态端庄:
“多谢杜待诏赠诗,心意与砥砺,妾身……皆领受了。”
杜清臣转身离去,暖阁内重归寂然,唯余渐渐浓郁的暮色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茶香墨韵。
鱼阅微独坐原处,久久未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塑。
杜清臣之言,字字句句,皆如巨石,激起千层浪,万般绪。
他勘破了。
不仅勘破了她与李湛那隐秘而痛苦的联系,亦勘破了那卷《变法刍议》背后,属于她的笔触与灵魂。
他劝她莫要画地为牢,莫因憎恶牢笼,便连飞翔的渴望也一并扼杀。
然,谈何容易?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如同最深的烙印,刻骨铭心,日夜灼烧。
与仇人之间那扭曲复杂、恨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知遇之感交织的纠葛,亦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她深陷此泥淖,周身皆是无形枷锁,如何能轻易超脱,如他所说,只做那“幽谷兰蕙”?
心绪纷乱如麻,难以理清。她下意识地展开杜清臣留下的那卷诗稿。熟悉的、带着狷介不群风骨的笔迹映入眼帘,所书却是一首意蕴迥异于其平日疏狂风格的、深沉内敛的五言:
《于乐游原上贻友人》
隐鳞戢羽翰,偶寄蜉蝣身。
风涛撼帝阙,星火燃寒薪。
弦凝知己泪,墨泼刍荛文。
莫叹青衫湿,云壑自有春。
诗句凝练,意蕴深长。
最后一句——
莫要再为那沾湿的青衫而叹息,云壑深处,自有属于你的春天。
他看透所有困局与挣扎,却无半分轻鄙或猎奇,唯有深深的理解、共情与发自内心的砥砺。
鱼阅微握着那薄薄笺纸,指尖难以自控地颤抖。她怔怔望着最后那句“云壑自有春”,冰封已久的心湖之下,仿佛传来坚冰碎裂的细微声响,一丝极微弱的、却异常顽强的暖意,正试图穿透层层寒冷的封锁,透出一点熹微的光。
这暖意与光亮让她心潮涌动,难以平复。
她起身,行至书案前,缓缓研墨,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仪式。待墨汁浓淡适中,她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执起那支李湛所赠、她却极少使用的紫毫笔,蘸饱了墨,凝神静气,然后,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纸上开始抄写杜清臣的这首诗。
笔锋流转,或顿或挫,将诗中那分隐忍、那份孤高、那份于绝境中寻找生机的倔强,透过笔墨,细细描摹,也一点点刻入自己的心间。在反复的书写中,那纷乱的心绪似乎真的渐渐沉静下来,一种模糊却坚定的力量,随着墨迹的渗透,悄然滋生。
窗外,暮色彻底笼罩了天地,长安城的万千灯火依次亮起,织就一片人间星河,璀璨,却也迷离。
而她的世界,却因杜清臣这一纸诗函的知心之言,与方才那番无声却坚定的内心抗拒,仿佛真的被照入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清冽而独立的微光。虽仍微弱,摇曳在风中,却带着一种不肯熄灭的倔强,试图照亮前路的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