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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声新语（第3页）

“哦，还有一事……听说宫里如今清净得很，自那位……被赐死，那位被废之后，后宫形同虚设，陛下再未纳新人，也鲜少踏足妃嫔宫苑。如今前朝那些想着送女儿进宫的大臣，可是急得跳脚呢。”

鱼阅微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为他续上热茶，唇角弯起极浅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杜待诏如今，倒比西市鬼市上那些包打听的‘百事通’，消息还要灵通几分，哪日给自己打听来个新妇便更好了。”

“娘子莫要打趣，某此生得诗书相伴，足矣。”

杜清臣哈哈一笑，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抹追忆之色，忽然道：

“说起来，还得感谢当年乐游原上，将杜某骂得狗血淋头的狂徒。若非他那一骂，杜某或许还沉溺于诗酒风流，未必能看清这许多世事，也未必……能结识娘子这等人物。那一骂，倒成此生之幸事。”

鱼阅微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莞尔，那笑容如同春冰初融，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轻声嗔道：

“他啊……行事是荒唐。”

杜清臣看着她那难得流露的、带着些许鲜活气的神情，心中微动，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以娘子之才，之见识，又有‘助道之功’在前，若向那位‘故旧’开口，求一清贵女官之职，掌宫中典籍、或协理礼乐，料想并非难事。娘子……为何从未想过？”

“女官？”她微微侧首，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困于宫墙一隅，守着规矩方圆，看着四方天？”

她摇了摇头，重新望向那喧嚣的街市，仿佛那才是她心之所向：

“我啊……还是更爱这长安的喧嚣。”

“爱这西市的胡饼香气，爱这曲江的游人如织，爱这乐游原上的自在弦歌，爱这与三五知己品茗论曲、研制胭脂的寻常光阴。”

“此处，”她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坐榻，语气安然，“便很好。”

杜清臣怔怔地看着她沐浴在春日暖阳中、仿佛发着光的侧脸，直愣愣盯了半晌。

随即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慨然长叹：

“是杜某迂腐了！娘子心境，非常人所能及也！”

鱼阅微垂下眼眸，继续为他斟茶，氤氲的茶气模糊了她唇边那抹未散的笑意。

话音落下，一段被时光浸染的记忆，悄然在她心底翻开。那是她伤势渐愈、仍在宫中将养之时，有一次，李湛神色复杂，带着几分别扭，将一份奏折推到她面前。

“瞧瞧，”他语气听起来有些硬邦邦的，目光却紧锁着她的反应，“你那位‘山水知音’，倒非只会吟风弄月。这道关于‘以道制术’、论及朝堂平衡之策的折子，写得颇有见地，与朕…与朕所想，竟有不谋而合之处。”

她当时倚在软枕上，接过那折子，指尖抚过杜清臣那熟悉的、清隽中带着风骨的字迹，细细读完。心中确实涌起一阵赞赏，她抬起眼，看向那个明明想听到夸赞、却又偏要摆出一副浑不在意模样的帝王，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杜待诏此论，鞭辟入里，能窥见症结所在，又能提出这般中正平和之策，确是大才。以往只知其诗酒风流，竟不知还有如此经世之智。陛下得此良臣，是该恭喜。”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轻松的调侃，“只是不知，陛下将此折子拿来予我看，是欣赏杜待诏之才，还是……另有所指？”

李湛被她那了然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冷哼一声，别开脸去：“朕不过是觉得，此等见识，埋没于翰林院抄书可惜了。已擢升他为中书舍人，参知制诰。”

回忆的涟漪缓缓平复，鱼阅微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落在对面正含笑看着她的杜清臣身上。她执起茶壶，为他续上七分满的碧色茶汤，语气带着真诚的祝贺与一丝好友间的打趣：

“还未当面恭喜杜待诏…不，如今马上该称杜舍人了。陛下慧眼，终是未使明珠蒙尘。中书舍人，参知制诰，已是清要之职，日后前程，更未可限量。”

杜清臣闻言，并未露出丝毫得意之色，反而洒脱一笑，端起那杯新斟的热茶，目光清澈地望向鱼阅微。

“前程几何，非杜某所敢妄求。能于中书门下，为陛下草拟诏敕，将心中所思之‘道’，落于实处一二，于愿足矣。”

他略一停顿，随即借用她方才的话语，悠然接道，

“至于更进一步…呵，杜某此生所愿，不过是‘吟风弄月’时尽兴，‘经世致用’时尽责。归根结底，与娘子一般，”

他声音放缓，带着坦然与超脱，

“亦觉这长安喧嚣，远胜那朱紫万千。”

此言一出，鱼阅微微微一怔，随即，那清减的面容上，如同冰河解冻，春山初笑，绽放出一个极其舒展、极其明亮的笑容，那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驱散了所有残留的阴霾与沉郁，只剩下纯粹的、知己相得的欣悦。

杜清臣看着她那毫无保留的笑颜，亦是不由自主地抚掌，畅快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