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都记得。原来,他不仅记得,还将这些碎片一片片拾起,寻人修复,哪怕明知它再也发不出一个音符。
她的神情依旧是风雨不惊的沉静,如同深潭之水,唯有眼底最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星光骤然亮起,又瞬息湮灭,快得如同错觉。
那并非感动,亦非怨怼,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了悟,仿佛终于等到了预料之中的靴子落地,带着些许尘埃落定的疲惫。
她极其缓慢地,将锦缎重新覆盖在琵琶之上,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然后,她看向高内侍,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请高翁回禀陛下,旧物已逝,往事亦不堪回首。此物,妾……收下了。”
高内侍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更加沉重,他深深躬身:“老奴定当回禀。陛下还让老奴问问娘子,可还有……其他所需?”
鱼阅微摇了摇头,目光落回那被覆盖的琵琶上,仿佛透过锦缎,凝视着那破碎的过往。
“并无。”
高内侍不再多言,行礼后,带着随从悄无声息地退去,如同来时一般。
院落重归寂静。
然而,那寂静却与先前不同。仿佛这把破碎琵琶的到来,是一个无形的界碑,立于此地,便将此间的空气也染上了几分往事的沉痛。春光依旧明媚,麻雀重新开始在枝头跳跃啁啾,乐游原的丝竹声也再度隐约传来,却都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琉璃,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鱼阅微没有动。
她独坐窗前,身形在宽大的素色衣裙里,显得愈发清瘦单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她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明黄锦包之上,如同凝视着深渊。
许久,许久。
她终于伸出手,再次掀开了锦缎。破碎的琵琶重现。这一次,她看得更为仔细,目光细细描摹过每一道裂痕,每一片残存的螺钿,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看一件死物,倒像是在与一个久别重逢、却已面目全非的故人无声对谈。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得仿佛穿越了半生岁月。
这“念想”,究竟是什么?
是君王对一件毁坏珍宝的惋惜?是对含冤而死的忠臣遗孤的愧疚?是对那段共同经历、充满争执与伤痛过往的无法释怀?还是……剥离了所有身份与地位,仅仅是李湛对鱼阅微那份未能护其周全的遗憾与弥补?
她分不清。
她分不清,亦不愿去分清。
这琵琶,与其说是归还,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那段过往他未曾忘却,联结着他们之间无法真正斩断的、混杂着国仇家恨与个人情愫的纠葛。
她将琵琶从锦盒中取出,却没有束之高阁。她只是将它轻轻靠在窗下的琴几旁,与她那把新的紫檀木琵琶并列。
一旧一新,一残一全,一死一生。
既入红尘,便难逃纠葛。既然他说是“念想”,那她便留下这“念想”。
而他的影子,他带来的风暴与平静,伤痛与救赎,早已如同这长安城的春风,融入了她生命的每一寸肌理,无法剥离,亦无需刻意遗忘。
窗外,暮色渐起,天光由明亮的金色转为温柔的橘红。西市方向,似乎飘来了刚出炉的胡麻饼香气,混合着不知哪家孩童归家的嬉笑声,显得格外真切。
乐游原上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归巢鸟雀的啁啾,以及远处寺庙隐约传来的暮鼓声。
鱼阅微站起身,走到新的琵琶旁,指尖轻轻拨动了一根空弦。
“嗡——”
一声清越的弦鸣,在暮色四合的庭院中悠悠荡开,清澈地、坦然地,汇入了这片她所钟爱的长安暮色之中。而那把静默立于旁的残破旧琴,仿佛也在这一声新弦的震动里,获得了安魂般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