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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月明（第2页）

她应允偶尔前往太常寺，与乐工们探讨乐理，剖析古曲精髓，更着重阐述“音为心声，乐通政和”的道理。她指导时不尚空谈，往往亲身示范，寥寥数语，直指核心，令那些浸淫音律多年的乐正亦茅塞顿开，私下皆叹：“闻鱼大家一席话，胜读十年乐谱！真乃国手！”

时光便在琴音、诗稿与偶尔的教学指点中，静静流淌。

李湛果真如他所说，会“偶尔”来访。有时是带着几卷新得的孤本乐谱，有时只是一壶新茶，默然对坐半晌，听她弹一曲，或是说说朝中无关痛痒的趣闻，然后便起身离去。他不再提“兑换”，她也从不问朝政风云，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妙而安宁的平衡。

直至这一日暮春，李湛再次踏入小院。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不同于往日的闲适。

院中石桌上，已沏好一壶清茶。鱼阅微正俯身修剪一盆兰草，见他来了，并未停手，只淡淡道：“茶刚沏好，陛下自便。”

“阅微，”他坐下后，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朕……不日将离京，往陇右、河西一带巡边。”

鱼阅微执着银剪的手一顿，剪尖在兰草叶缘停留了一瞬。她缓缓直起身，将剪刀置于一旁，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如常，却似乎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边境军务，关乎国本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此行，绝非简单的巡视观风，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何时动身？归期……几何？”

她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微微停顿，泄露了一丝关切。

李湛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停顿，心中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仿佛久旱逢甘霖。他仔细看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上找出更多痕迹，同时，一股淡淡的失落也随之漫上心头——她的关切，似乎也仅止于此了。

“下月初便启程。”他答道，目光落在院中那株老梅上。

“归期……未定。边事复杂，或有迁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门阀虽遭重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军中之影响，仍需厘清。此番巡边，亦需重新布防，安定军心。”

他没有明说潜在的风险，但她能懂。

鱼阅微沉默了一会儿，将斟好的茶推到他面前：“边塞苦寒，风沙凛冽。陛下……珍重。”

没有过多的叮嘱，没有缠绵的惜别，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李湛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熨帖，一股暖意缓缓流淌。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欣喜于她这难得的关切，又失落于他们之间这始终无法再进一步的隔阂。

“朕会。”他郑重应道，声音有些低哑，“你……在长安，亦要一切小心。朕已安排妥当，不会有人再来扰你清静。”

他扫过她曾受伤的右手腕，那里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

“旧伤……虽已愈合，阴雨天或仍有不适，记得按时敷药，勿要轻忽。”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没有久留，起身告辞。

鱼阅微送他到院门。在他转身即将离去时，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平安归来。”

李湛脚步猛地一顿，背影有瞬间的僵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钉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暮色之中。

鱼阅微独立门扉旁，良久，才缓缓掩上门，将渐起的晚风与那一声珍重，一同关在了门外。

夜色渐浓，长安城华灯初上，勾勒出连绵屋宇的轮廓，恍若星河倾落人间。

又是月圆时。

鱼阅微独坐小院廊下，未点灯火，任由清冷的月华洒满一身。廊角的紫檀琵琶静默无言，仿佛也沉浸在这片溶溶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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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离京后的某个傍晚，暮云舒卷，霞光将尽。一股莫名的牵引，让鱼阅微独自一人，信步来到了曲江畔。

此时的曲江，不似白日里游人如织。

暮色四合，水波不兴，岸柳如烟，偌大的湖面显得异常空阔宁静。她租了一叶小小的扁舟，未要船夫，自己执了桨，缓缓向湖心划去。

桨声欸乃，划破一池暮色，也划开了记忆的帷幕。

这里，曾是她年少时与他偷溜出来、私定情愫的地方；

也曾是她声名最盛时，应召献艺，在画舫楼船上弹奏琵琶的场所。

那些记忆，或甜蜜，或酸楚，或带着屈辱的印记，此刻却都如同这湖面的倒影，随着桨橹的拨动，微微晃动，却不再能轻易搅乱她的心池。

船至湖心，她停下桨，任由小舟随着微澜轻轻荡漾。

四周寂静，唯有远处城楼的轮廓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巍峨而沉默，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璀璨迷离，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她脱去鞋袜，将双足浸入微凉的江水中。那沁人的凉意自足底丝丝蔓延而上，驱散了夏末的些许燠热，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与天地相接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