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肌肤,如同最轻柔的抚慰。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足踝在水中若隐若现,搅动起细碎的光影。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天际。
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已悄然升起,清辉洒落,为曲江、为远山、为整个长安城都披上了一层银纱。月光不像阳光那般炽烈,也不像灯火那般喧嚣,它清冷,澄澈,亘古不变地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她怔怔地望着那轮明月,下意识地伸出手,对着虚空,极轻、极缓地,用指尖描摹着月亮的轮廓。从东边那弧温润的起笔,到顶端饱满的穹顶,再滑向西边那即将圆满的边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与探寻。
曾几何时,在这同一片月色下,她眼中看到的,是少年情动时,那比烟火更璀璨、却也更短暂的炽热;
是那双曾被她赞誉、最终却映不出她倒影的“琉璃眼”;
是南山荒冢之上,父母悲戚呼唤她归去的幻影。
那些,都曾是盘踞在她心头、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执念与伤痛。
可如今……
她静静地描摹着,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心中那片曾被仇恨、屈辱、不甘与扭曲爱恋反复撕扯的方寸之地,不知何时,竟变得异常平静,甚至……空旷起来。
那轮明月,在她眼中,不再仅仅关联着某个人、某段情、某场痛。
它只是月亮。
是照亮她此刻独处扁舟的明灯,是陪伴过无数诗人吟咏、将士戍边、思妇望归的古老见证。它高悬于九天之上,清辉遍洒,无分贵贱,不论恩怨。它见证着王朝的更迭,也见证个体的沉浮。
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目光的延伸,挣脱了那些具体而微的桎梏,飘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她想起杜清臣诗中那句“云壑自有春”。
想起太常寺那些乐工孜孜以求的眼神。
想起自己笔下那卷《刍议》。
想起李湛离去时,那句沉甸甸的“平安归来”。
这些,不再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而是化作了她脚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她可以旁观、可以思考、甚至可以尝试去影响的一份……属于更广阔天地的牵绊。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困于情爱仇怨的鱼阅微。
她是那个能以琵琶诉说心事的乐者。
是那个能以笔墨引发思辨的“南山野客”。
是那个可以在自己的小院里,教导稚子、与知音争辩、安然享受片刻宁静的独立个体。
未来会如何?
她不知道。
李湛的变法能否成功?门阀的势力是否会卷土重来?她与李湛之间那笔糊涂账,最终又将走向何方?这些,依旧是她前路上的迷雾。
但此刻,坐在这天地之间,沐着这清冷月华,感受着脚下江水的流动,她心中涌起的,不再是迷茫与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从容的平静。
那是一种将过往种种,无论是甜是苦,都沉淀为生命底色后的豁达。
是一种意识到自身渺小,却也同时感知到自身力量与自由的觉醒。
是一种将目光从一己的悲欢,投向更辽远山河、更漫长岁月的……远阔。
她收回描摹月亮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身边的江水,漾开圈圈涟漪,打碎了水中月的倒影,那月影随即又顽强地、圆满地聚拢起来。
她微微笑了。
长安的月色依旧。
她的路,也还在脚下,蜿蜒向前,通向那更远阔的未来。
小舟在湖心轻轻打着转,承载着这一船的月光,一船的宁静,与一船新生的、微茫却坚韧的希望。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