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茔周围被打扫得很干净,显然是李湛常来料理着。墓碑上“鱼氏阅微之墓”几个字,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四周松柏苍翠,野花寂寂开放。
杜清臣在墓前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解开布包,取出酒具,一一摆好。他先斟满一杯,缓缓倾洒在墓碑之前,清冽的酒香瞬间在暮色中弥漫开来。
“阅微……”他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笑意,仿佛老友闲谈,“老夫……又来扰你清静了。”
他给自己也满上一杯,举杯对着墓碑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他衰老的喉咙,却带来一种痛快的暖意。
“你留下的那些书稿,乐谱……老夫……总算是……大致整理出来了。”
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絮絮地说着,像是汇报,又像是自言自语。
“《曲江月》的定稿,依了你最后的意见;《春山夜雨》那处转折,还是觉得你改得妙极……还有那些杂文,老夫都按年月、按心境,细细分了类……只是,关乎《刍议》核心的那些……陛下他……终究是带走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只是默默地喝酒。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荒草之上,显得格外孤寂。
“杜十三……老啦……”
他又饮尽一杯,脸上已带了醺然之意,声音也高了起来,带着往日的狷介与此刻的悲凉。
“再也写不出……当年那般……与你争锋相对的诗句了……也再无人……能与老夫那般……吵得痛快,醉得淋漓了!”
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惊起了林间的飞鸟,那笑声里,却带着无尽的苍凉与眼泪。
“哈哈哈哈哈……鱼阅微!你这小妮子!走得倒干脆!留老夫一人……在这世间,对着这些冷冰冰的字纸……你这没良心的!”
他笑着,骂着,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纵横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他不再顾忌仪态,索性扔了酒杯,直接抱起酒壶,仰头痛饮起来。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流淌,沾湿了衣襟。
“你说……若有来生……愿为陌上花,陇头云……”
他醉眼朦胧,对着墓碑喃喃。
“好啊……好啊……那老夫……便祈愿来生……做那陌上的顽石,陇头的清风……依旧……缠着你这朵倔强的花儿,烦着你这片自在的云……”
“你……你可莫要……再躲了……”
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他抱着空了的酒壶,靠在冰凉的墓碑上,如同当年在书斋中,与她争论疲倦后,各自寻了角落沉沉睡去一般。
——
山中的岁月,不知年。杜清臣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唯有偶尔进城购置笔墨纸砚,或是有旧友弟子实在惦念,辗转寻来探望,方能知晓一些长安城里的消息。
这一日,秋意已深,山间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一位在朝中任职的昔日弟子,带来了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皇帝李湛,驾崩了。
消息说,陛下是于前夜在太极宫安详崩逝的。去时很平静,并未遭受太多病痛折磨,只是握着枕边那卷磨损的乐谱,如同沉睡。新君李贤仁孝,哀恸不已,已诏告天下,举国服丧。
杜清臣正在院中晾晒一些受潮的书稿,闻言,执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那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纸张上蜷缩了一下,良久,才缓缓放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弟子可以离去了。
他独自来到她的坟前,看着皇帝起灵的方向。
“阅微……”
他顿了顿,仿佛在侧耳倾听山风的回应,然后才继续道,语气里竟含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杜十三的狷介与调侃:
“那个……扰了你半生清静,又护了你身后安宁的人……他走了。”
山风拂过,松针簌簌作响。
“昨日得的消息,走得……还算安详。”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青石边缘。
“握着你的旧谱子……想来,是去寻你了罢?”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清晨空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说起来……这位陛下,对你,倒真算得上一片……痴心?呵,帝王之心,深似海,老夫是看不透的。夺我书稿之时,那般狠绝偏执;护你清名之时,又那般……小心翼翼。真是……矛盾得紧。”
他拿起酒壶,拔开塞子,却没有立刻倾倒,而是先自己对着壶嘴饮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也似乎给了他更多的勇气。他晃了晃酒壶,侧过头,对着那冰冷的墓碑,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的促狭之意更浓,仿佛在与挚友分享一个隐秘的、带着些许酸意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