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你这小妮子……”
“在下面……遇见他了没有?”
“若是遇见了……可会……心下悄悄……还有那么一丝丝……念着他?”
问出这句话时,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瞬,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光芒,有好奇,有探究,有对往事的唏嘘,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细微的、无望的计较。
他停顿下来,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回答。只有山风呜呜地吹过,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想必……是有的吧?”
他自问自答,语气变得有些缥缈,带着深深的感慨。
“毕竟……那样一个人。恨也恨过,怨也怨过,可那些年少时的光阴,那些曲江畔的月色,那些他抛下帝王尊严的时刻……终究是存在过的,哪那么容易能抹去?”
“你这小妮子……心思藏得深……可这琴音、这笔墨……骗不了人……”
他又饮了一口酒,目光重新投向山下那条空荡荡的官道,仿佛能看到那支承载着帝王灵柩、浩浩荡荡却又无比孤寂的送葬队伍,正缓缓行向皇陵。
“老夫今日来……也算是替你……远远地送他一程。”
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想象中远行的魂灵,举了举酒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超脱恩怨的平静。
“虽说他抢了老夫的书稿,实在可恨……但看在他待你……尚算有几分真心的份上,罢了……”
“此一去,幽冥路远,你们之间的那些糊涂账……是恨是念,是纠缠是解脱,都去吧……都随你们去吧……”
他将壶中剩余的酒,一半缓缓倾洒在鱼阅微的墓前,清冽的酒液渗入泥土,带着生者的祭奠与祝福;另一半,他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轻轻泼洒出去,酒水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如同为那个曾搅动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帝王,献上的一杯无声的饯行酒。
“走吧……都走吧……”
他喃喃着,放下空了的酒壶,整个人仿佛也随着这酒的倾尽而被抽空了力气,重新蜷缩在青石上,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
晨光渐亮,驱散了山间的薄雾,金色的阳光洒在墓碑上,也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陈旧青衫上。他就在这挚友的墓前,在这知晓了故人最终结局的清晨,静静地坐着。
南山依旧,松柏长青。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而那一缕由紫檀琵琶起始,缠绕了帝国兴衰、爱恨情仇的余音,也终于随着最后一位知情者的沉默,彻底消散于这苍茫天地之间。
唯有杜清臣心中那未问出口、也永无答案的问题,随着山风,轻轻飘荡——
“阅微……你心里……可还念着他么?”
他用余生,为她构筑了一座文字的陵寝,将她的才情、她的思想,尽可能地保存下来。他知道,皇帝想将她藏起来,而他,偏要将她展现出来,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岁月流转,杜清臣愈发苍老,背脊佝偻,白发如雪。但他案头那些关于鱼阅微的文稿、乐谱,却日益丰厚,条理清晰。
这一日,他终于校勘完了最后一卷她批注的《乐府杂录》。放下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他走到窗边,望着南山之上,暮色中那模糊的坟茔轮廓,昏花的老眼中,流露出释然与深深的眷恋。
他低声吟哦,声音苍老而平静,仿佛在与她做最后的告别:
“今我亦将往,泉下可逢君?”
他笑了笑,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有了一丝如年轻时般的狷介与洒脱。
他知道,他很快就能去与她重逢了。到那时,定要再与她好好争论一番,那《潇湘水云》的轮指,究竟该疾该缓……
南山的风,依旧吹着,吹过孤寂的帝宫,吹过喧闹的长安,也吹过这山脚下,一座安静的坟,与一盏即将燃尽的孤灯。
一个时代的传奇,终将落幕。
但那清越的琵琶声,与不灭的文心,却穿越了时空,在历史的星河中,留下了永恒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