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的秋夜,已带了几分凉意,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洒下一片清辉。官署后院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巡夜更夫那悠长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
杜清臣拥着鱼阅微,正睡得深沉。自她月份大了之后,他夜里睡眠极浅,稍有动静便会醒来,只为能随时照料她起夜或是缓解不适。然而今夜,怀中之人却不像往日那般安睡,总是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鼻息也渐渐粗重起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低吟。
杜清臣很快便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他借着朦胧的月光,低头看向怀里的妻子,只见她双目紧闭,秀美的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微微?微微?”他心头一紧,连忙轻声唤她,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凉。
鱼阅微被他唤醒,睁开眼,眸子里水汽氤氲,充满了茫然与逐渐清晰的痛楚。她抓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声音带着哭腔,又软又糯,充满了无助:“清臣……我……我腹中好生难受……一阵阵的……坠得……紧得厉害……”
她说着,那阵痛似乎又猛烈地袭来,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在他怀里痛苦地扭动,试图寻找一个能缓解疼痛的姿势,却徒劳无功,只能发出更加清晰的、带着泣音的呻吟:“疼……好疼……”
杜清臣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顿时慌了神,只觉得那一声声呼痛如同刀子般割在他的心上。他连忙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肩,另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腰,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强自镇定地哄着:
“别怕,别怕,我在呢,我在这里……”他吻着她的发顶,语气急促而温柔。
“可是要……要生了?莫慌,莫慌,我们这就唤岳母来!定是孩儿等不及要见我们了,这是好事,好事……”
他嘴上说着“好事”,自己心里却如同擂鼓,抱着她的手心都已汗湿。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对着窗外提高声音喊道:
“岳母!岳母大人!微微要生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鱼阅微被新一轮更剧烈的宫缩攫住。将脸深深埋在他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度的依赖与脆弱:“你别走……清臣……我好怕……怎么会……这么疼……”
“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杜清臣连连保证,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只觉得怀中人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庞大的腹部更是让他心惊胆战,仿佛下一刻便会承受不住。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傅氏显然也是一直警醒着,披着外衣便匆匆赶了过来,手中还提着一盏风灯。她推门而入,灯光映照出鱼阅微苍白痛苦的脸和杜清臣那六神无主的模样。
“怎么了?微微怎么了?”傅氏急步走到榻前,伸手便去探女儿的额头和脉搏,又摸了摸她的肚子,感受到那规律的、紧绷的收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这怕是真的发动了!快!十三郎,扶她起来,慢慢活动一下,莫要一直躺着!我去唤稳婆,再让你岳父安排人去烧热水!”
傅棠到底是经历过的人,虽也紧张,却条理清晰,立刻转身去安排。
杜清臣得了指示,如同抓住了主心骨,连忙扶着鱼阅微,想让她坐起来,再到地上稍稍走动。然而,鱼阅微刚刚被他扶着,双脚堪堪沾地,正要借力站起,忽然感觉身下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寝裤和脚下的地毯。
她猛地僵住,低头看着那迅速蔓延开的水渍,瞳孔骤缩,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蔓延开来,声音都变了调:“水……水破了!清臣!孩儿……孩儿会不会……”
杜清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看着地上那摊水渍,又看看妻子瞬间惨白的脸,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抱住她发软的身子,连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岳母说了,这是正常的!孩儿没事!你别怕!有我呢!”
然而,他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鱼阅微靠在他怀里,身体因为恐惧和持续的阵痛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语无伦次:“怎么办……怎么办……娘亲……娘亲……”
整个后院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点燃。鱼玄理也被惊动,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看到女儿的模样,也是心急如焚,强自镇定地指挥着闻讯赶来的仆役:“快!快去把张稳婆叫过来!热水!干净的布巾!都备齐了!快!”
一时间,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脚步声、催促声、器皿碰撞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到极致的气氛。
产房早已备下,就在隔壁。杜清臣打横抱起几乎无法自己行走的鱼阅微,在傅氏和婢女的协助下,快步将她送入产房,安置在早已铺好厚厚干净褥子的产床上。
稳婆很快便被叫了起来,是个经验丰富、面色沉静的妇人。她迅速检查了鱼阅微的情况,对傅氏和杜清臣道:“夫人,杜司库,夫人这是头胎,产程怕是不会太快。宫口才开了一指,还需些时辰。让夫人莫要大喊,存些力气,老身会在一旁引导。”
产房内,灯火通明,却仿佛与外面的喧嚣隔成了两个世界。鱼阅微躺在产床上,阵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持久。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褥子,额上颈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显出来,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傅氏守在床头,不停地用温热的布巾为她擦拭汗水,喂她参汤吊气,一边柔声鼓励:“微微,乖,忍一忍,跟着稳婆的指引呼吸……对,就是这样……娘亲在呢,别怕……”
杜清臣则紧紧握着鱼阅微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冷而潮湿,因为用力,指节泛白,甚至在他手背上掐出了深深的印子。他看着妻子痛苦扭曲的面容,听着她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呜咽,只觉得心如刀绞,比自己亲身承受还要痛苦千万倍。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汗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微微……坚持住……为了我们的孩儿……也为了我……”他声音沙哑哽咽,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黔中道,去终南山……再也不让你受这般苦楚……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只知道将所有的愧疚、心疼与爱意,都化作这无力的言语和紧握的双手。
她喘了口气,又是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让她痛得蜷缩起来,声音破碎:“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总跟你吵……抢你诗稿……孩儿才这般……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