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曜四年二月,潼川城外,夜雨如注。
营火被雨一扑一灭,火星在泥水里挣扎两下,发出“嗤啦”的闷声,很快被黑暗吃干净。
军帐连成一片,绳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是敌营如林的火光,近处是大周残军绷到极致的静默——安静得不像一支军队,更像一口被拉满的弓,线条都在颤。
顾长陵站在雨里,甲胄未解,肩上只披着一件被雨浸得不干不湿的披风。雨水顺着盔缘不断往下淌,流过他下颌,落进锁骨,再顺着颈侧滑进甲缝,冰得像刀。
他面前摊着一封刚刚送来的诏书。
朱红的“诏”字在雨里被泡得有些晕开,却依旧扎眼。抬头一行年号,墨字在水痕间隐约发黑:
——大周贞曜四年,冬二月,皇帝诏曰。
下面短短数行:
“与燕军连战月余,潼川兵尽粮绝,朕恐生灵涂炭。今愿罢兵求和,遣使入燕军营,具陈降意……”
“降意”两字被雨水打散,糊成一团,却更显刺目。
传诏的小黄门缩着脖子站在雨里,衣角全湿透了,声音止不住发抖:“顾、顾将军……陛、陛下要——”
“住嘴。”
顾长陵低头的瞬间,雨水从他睫毛上一串串落下。
他指尖一紧,从小黄门手里把诏书抽过来——那一下,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指节发出的细微“喀”的一声。
周围几名副将面面相觑,雨打在他们盔甲上,“啪啪”乱响,没人敢先开口。
还是有人憋不住,试探着出声:“将军……陛下既已下诏求和,咱们……是不是当遵旨?”
“是啊,将军。”另一人压低声音,却还是压不住那股难以置信,“陛下亲下的诏……”
顾长陵没应。
他只是盯着诏书上那一行“罢兵求和”的字,眼底一点一点沉下去。
敌军围潼川三十六日。
城头上箭如雨下,她披甲上城,一直站在最前一线。
三十六日里,城中三次减军粮,水井浑浊见底,疫病初起,已经是靠一口气吊着的强弩之末。
他记得她立在风雨里的模样——
披风猎猎,雨水打在她脸上,她只是抬手抹去,目光冷而亮,像一柄立在城中的剑。
二十日前她派他率轻骑突围的那一晚,在潼川行宫临时改出的议事殿里,他们曾对着军图推演到最险的一步。那时她指尖轻点敌营,说:“若敌围满,可诱其收线。你去外阵,我留城中。”
她是那样一个人。
不肯低头,不肯认输。
——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写下一道“求和降燕”的诏书?
顾长陵心里缓慢浮出一个答案,冷得像被刀劈开:
除非,城里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除非,她打算亲自拿自己去换潼川。
雨顺着他的下颌不断往下滴。没人说话,只有雨声和远处敌营若有若无的战鼓声。
这二十日,他三路奔走,从边军手里硬生生掰出几口粮仓,又用血把粮队沿着侧道护到离潼川不过几日程——城中能撑到今日,本就不是“天意”,是他从刀缝里抠出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