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山岗上耸立着一座哨卡,那是小镇几经碾转通向外面世界的“自由”之路,也是这里人的门脸门户,它就是牧民津津乐道的达拉道口,平时这里寂静如初,只有寥寥的过客,行人在这里周转上路。逢一拾五,这里便熙熙攘攘繁闹而喧嚣,十里八乡的牧民们不约而同的汇集到了这里,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担担的,提蓝的,摧车推,拉货的,往来忙碌,好不热闹,仿佛只有这时令才是人们最为畅性的日子,只有这时的这里才是人们最为向往的地方,尽情喧泄着内心的烦闷与喜悦……。不远处的那一地角更是人迹耸至,人喊马嘶,混合着那团牛羊马驼特有的气息,草原人便可在这名不见经传的这里,进行着最为原始的,又最为平实的等价兑换,各取所需,寻觅到各自最引以为重,又厚实的必需品、毛皮、药材……自然也包含那份从来就不曾被人遗忘了的记忆。集市的东南坡脚处,还隐匿有一座西式建筑,虽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得什么时候的产物,很远古吧!只能这么说啦!残垣断壁,破烂不堪,但那尖尖的屋顶,阁楼、几至瘦身的门户依旧那么轮廓分明的验证它固有的庄重、神秘、过往行人无一例外的从它身边走过,敬畏的看上几眼,不定也有些人虔诚的在胸前划着十字,默默祈祷……。
夕阳西下,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与其说是小镇,倒不如说是栈口,人们赖以聚合的露天场所,孤零零的哨卡,平白俯视着这里,荒漠的教堂,零星散落的阳棚、栅栏……,又诉说着这里往复不尽的沧桑、凝重,绵迫的路轨恰似一道天际线,由远或近,把小镇尽相搅在怀里,庇护在它的臂弯里,更有路轨南坡起伏不定的草甸、沙包、一眼望不到近头,只有细巧的莫林河悄然抚摸着它,探寻着,在它身边恣意流淌……这也只有存乎在一个人原有、现有的片刻记忆里,又可封存保留。
他伫立在突无的山岗上,极目远眺,又若有所思不语的凝视着那方微微泛黄的草甸,一袭清风慵懒的打着呵欠,不时触动着身旁近处那标杆上别有情趣的风铃,声声作响之余,又可见着羊群在那边悠闲的吃草,云朵漫无目的在天边游荡……他俨然就是一尊活着的雕塑,浓眉阔脸的忧望着、想向着那里,又不尽倾诉什么,又是一阵清风袭过他的身畔,它清脆悠扬的回想,如同一记春雷惊觉着似已沉睡过去的大地,划破了天空,激荡着冲向远方……又是一阵回想,撞击着心胸,涌了过来……。恍然坡角的罅隙里冲出一匹小红马,神采飞扬的晃动着那串脖铃,淋淋作响,兴奋的不待抬眼就撒了欢似的向着这边奔了过来……他的心一时抑止住了跳动,瞬间澎勃欲出的激奋再次鼓动着……,他心急火燎的冲下了山坡,追赶着,与疾风劲驰飘来的她相拥在一起,自此,那一团紧裹相随的浮云也定格在天地之间。
你真的喜欢这里吗?这里有什么……
我喜欢这里的纯净,像这天空一般,
怎么,你们那里不纯净吗,不至于吧!
不是,这里与我们那里迥乎不同的,你可能体味不到,也想象不到的……
是嘛!可我见着你们好多人都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里,那是为什么呀!这里你也见到了,真的没什么,自是没多少人愿意到这里来的,更甭想着……,你可算是与众不同的另类。
另类!不错嘛,从你口中能够这般说出来,就证明这里还是可以让人逗留的地方!
逗留!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随便说说
想也就是那么回事!领悟不及,赌气说着,她一下子远离了他,去到一边,这明显是保持又拉大某种距离的,还在业已熟悉过后的首次。无奈作罢,他也暗自泛起了怜惜,没有跟上前……,这不置可否的情感,在这里还真显得荒漠无着。即便这里不受什么打扰,也不受什么戒心约束……可以放任自己,天马行空的自由骋想。
草原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那一天,两个身影在荒寂的原野里逐情奔跑着,追逐嬉戏着尾随而至的牛羊,追赶眺望着天边的云朵……守望着那望不见尽头的茫茫沙海,草甸,突然,他无由心生,顿住了急动的脚步,猛然回头一视,大声喊道:“你爱我吗?你愿意嫁给我吗?”久了,那点声响可不是随意模仿来的,有了那么一丝觉味的在草原上,在这隙角里突兀响起,起伏的草原羞涩的垂下了头,漫天的云朵也暂住了身影。只有这有待夯实的大地映着那不期而至的回音,驱动着两块千年冰封又始解的冰块,浮动着靠近,随之轻抚着,迸发出阵阵呜鸣,她止不住那点尚不曾细心觉味的气息,仰脸望向了他,羞腼而又故作自持的应着。
你拿什么娶我呀!
他深情而又气重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她,片刻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不及多想,他却是那般俯下身来,拾起脚下一束含苞欲放的马兰花,轻轻的嗅闻着,将它执在了手里,慢慢走向她,他最心爱的人,凝重的气息混合着马兰花香,扑面而来,还是让她心旷神怡,且有些心醉。
“嫁给我把!虽然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他庄重而又诚恳的将那束已沾染了她气息和体香的马兰花捧给了她,清澈见底的眼神里自是溢满了一个男人浓浓裹着的爱意,同时又可逆袭出那点炽热狂放和极度渴望,在这里住脚久了,还真需要以这种方式最为直观妥实的表达,即便他学不得来那番地道、得体,可这消磨日久的心智迫得他不得不无所适从的想要做一件近乎完美的事情来,可以填充自己似已钙化了的情感。
其实……我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个人踏实陪着,我们能够长久的在一起生活就足够了。醒念之余,她自是没有迴避他那错拥而至的眼神,平心净味应和着。那固有的羞腼早已不重要了。
相信我,我能做到的,慌乱之中,他热烈而又粗野的拥抱了她,她也释怀无所谓忌的投入了他的怀抱,两颗碰撞的心,终于尝试着融到了一起,山川,河流,荒漠,戈壁,静默着承受着这份厚重、久久的……,他吻着她俊美的面庞,抚弄着她零乱的鬓角,极度凑近她细腻、丰润的耳畔轻声说:“不用担心,什么都会有的,我们将来可以回老家去,我们有家和亲人,我们也可以留下来,我会努力营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园。”她细静听着,靠着他的肩膀,恍如没了呼吸,沉入了梦乡。是的,她就喜欢他的这般直白,坦荡,不加矫揉造作的示爱,他也喜欢她,喜爱她的俊美、自然、不需刻意雕琢粉饰的爽朗,甚或还有那份寄予厚望的深情蜜意。
天地间浑茫一片,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低声唤语,星星不自觉的眨着眼睛……在篝火旁,嗅闻着那份红薯由来的甜香,紧密相依相偎在一起,笑谈着旧日里生活记忆中的所见所闻,也自可憧憬着未来,甘之如饴的幸福生活。她也清晰的记得在没有达慕尔的那段日子里,多少次,风里来,雨里去,是他们在一起放牧牛羊,粗野的在草原上奔来往去,又不知多少回,是他顶风冒雪,修筑栅栏,且将他多日精心积攒下来的米面粮油一股脑送给了她,她也自是时常揣着那份浓情蜜意,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那带着余温,散发着体香的肉食、奶酪一并捧给了他,同时也把自己那份荒凉如水的心燃着希望,寄予了他,这简直就是上苍主动的恩赐,是机缘的圣母,坦露出她那丰硕洁白的□□轻触着两个睡意乍醒的孩童,切意来回蠕动着,毫不吝惜的将那外溢的纯洁汁液滴落在他们的唇上、额上,倏地慢慢滋润着、涌进了心里,暖了彼此的心间……。
有了那份既定事实的许诺,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踌躇满志的回了趟老家,即便心有忐忑,更甚不安,但他还是择时择地推开了那扇门,打开了那扇窗。
爸!我决定娶她,她真的挺好的!在屋里床榻的那一侧,一个戴着老花镜,满脸沧桑的老人端坐在那里,正细读着红山晚报,冷不定被他的一句话给惊着了,猛地抬起头,那错愕的眼神还是让回转这里不久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少有的温暖,也随着他话一出口,而变得踪影全无。
“什么,你要娶她,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不可能……”老人气不过的浑身抖颤了起来,那报纸也瞬间滑脱着,掉在了他的脚下,显然老人并不为他直白的话语所打动,反而怒视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无语,他俯下身去拾起了它,掸去了尘土,平平白白的又放到了老人的近前,纵使这样恭谨,老人不可遏止的眼神也未从他身上移除,有见过了良久,才平复着这团不消从哪里来的怨气,惨淡的说来。
“你也只是暂时的留在那里,等熬过了这阵子,你迟早还是要回来的,不是吗?”那个老人难掩怨恨的瞥着他,语气稍有缓和,确又那般无奈作状,撩眼之余,止不住咳嗽几声,又说:“是的,我知道那边条件艰苦,你也很不容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权当是为了将来吧!难道要我这年近花甲的糟老头子跟你们再重遭那份罪吗?你觉得这值得吗?”老人的话语很入心,且无可辩驳,他不由来回搓弄着双手,是那般纠结的撕咬着唇角,想见几日来,他多有提及她与他的事,在父亲这里并未得到实质性的认可认同,更可说,他兴奋之余,娓娓道来的那些故事情节,并未感化父亲的初衷,只是一味不置可否甚或什么缄默不言。
“爸,我真的喜欢她,真的……不能没有她!”似是没有选择,他执着充盈泪花的双眼,恳切的望着父亲。“爸!就算我求你了,行吗?等将来条件好了,我们会回来侍奉您老人家一辈子,我们也可以把你和妹妹接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不好吗?”,他一股脑将自己内心所想吐了出来,可谓熟虑于心,也是奔着某种既定方向做的,希望这样能宽慰老父亲,可不想话音未落,老人悠地站起身,转而又无力瘫软的坐了下去,继而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索性背过身去,不去看儿子一眼,留给他的只有那一面消瘦的背脊,颤颤巍巍的更显那般执拗无奈,心酸透顶的他不得不坠下了头脸。惹及老父亲大动肝火,这还是他作为儿子,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闲隙之余,他更是见着父亲再次蓦然转身回首,近乎绝望的瞧着自己,似乎有种陌生,异样,在老人不自回转的眼角里悄然溜走,驶过。
你要是真想这么做,就别再想着回来,就权当我没有养过你这样的儿子。老人酱赤的面庞已然少了多少颜色,气弱得很,不由得顺着床角,倚着被褥,靠了下去,侧过身,再次背过脸去,想是痛苦得不想再理会身后这么一个自小就很乖顺,可今天确事过其然的人,他急步上前,想要安慰一下极度失衡的父亲,不想却被父亲扬起那一面枯瘦的大手给震住了,瞬时他止步,也怯步了,他知道父亲怪戾的脾气,再说什么也是惘然多余,更于事无补,这样的情形,现在想来,好像不止一次了,不知什么时候的,又可想见父子俩面红耳赤的争执、僵持着,直至父亲那夹杂些复杂情感的谩骂破口而出,才止息了言语和呼吸。
他老人家怎么这般固执己见呢!难道我不该这样,我错了吗……他不止一遍扪心自问自己,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追求自己那份单纯的快乐和满足吗?没错,他是这里莫家唯一的男孩子,他能抛弃这里,不照顾老人不要这个家吗?答案自是否定的,自始至终,他也从未那般一己之私的想过,他很难过,也很纠结,任凭眼泪在眼眸里打转,极度绝望生恨的他真想夺门而出,不再理会几度犟溺不可言语的父亲,可那又能怎么样吗?不卒也不忍心,踯躅不定的耸在那一生隙的地角,由不得腿脚发软瘫坐在家里几时最为倚重的太师椅上……
老爷子早已过了知命之年,四十左右才得了个孩子,没几年,身边的女人就去了,是他老人家辛苦由衷的拉扯大他和他那个妹妹,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老爷子愣是咬紧牙关,挺着过来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他们兄妹这么多年,可谓身心俱疲,眼见一切都风吹云散,春暖花开了,可他一手豢养大的儿子却要只身离开他,远去,去跟他认为最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个饱尝世事艰辛的老人能不凛然仓皇吗?能甘心让别人夺走儿子的那份爱吗?是的,他也清楚父亲的心理,父亲的那个年代,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包袱与责任,一路蹒跚走过来,实属艰辛与不易,可要让父亲打断这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憧憬,放任宠爱有佳的儿子,去到他认为那是遥不可测的深渊,泥潭里摸爬滚打,去再回味他老人家走过的五味杂陈的生活轨迹,他是断然难以割舍,允准的。他不希望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如此一晌贪念,又一摸黑走下去,也没有前途的就此颓废下去,那可是一条不可想象,又让人难以接受的不归路,他老人家确信,他的儿子是可以体谅他的,是爱他的,可终归还是让他彻底失望、绝望了。儿子几近泪流满面的哀求,丝毫不曾让他退却、妥协,他的妥协,稍一松动,就可酿成无法想象挽回的后果,这是他不愿见到的,更是无法从心里默然接受的,他死命的挽住那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力,挣扎着抓住它,留住它,不惜以一纸亲情决断来抗衡,打消儿子心底里的那份偏执与热情。
如果你认为你这么做,无可厚非,是对的,那就在这上面签个字吧!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淡然而又绝然的对他说着,他惊愕得慌了神,近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极为恐惧,震惊的望着老父亲,又极不情愿的扫视着不远处桌角上的那一张薄薄的纸页,力透纸背了的,有近散发着浓重墨香,早已铺陈誉好了的躺在那里……眼神逗留的一瞬间,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怎么的一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父亲是爱他的,胜过爱惜他自己,他也深深爱着垂暮已久的父亲,没有人能懂,那是怎样的一份父子之爱。他再次凝望着父亲那张沉竣苍白的面孔,突显一丝陌生,心里自是淌着泪,无语自持相慰,不忍心再见那……见它,他??然抖落了一身疲惫,气虚的挣扎着移步走出了这里……继而举手投足之际,那页纸扉也是不自飘零的落到了他的身后背影里。
冷冽的寒风肆意掀起他的棉帽颊,任凭它在风雪中飘舞着,弥望之中,它又像极了受了伤的蜻蜓,奋力展着羽翅,无力的抖动着,想飞却飞不高,想要停靠,确又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
他徒步来到了那里,一所职工技校的大门口,未到下课放学的时段,寒意逼迫着他,几近徘徊,哆哆嗦嗦来回动个不停……。大街上的行人稀疏、寥落,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他面前穿行走过,更让他感觉那般窘迫难耐,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近乎震得路边的松柏都为之动容,抖落着,散下几片枯叶,蜡黄的枯叶乘势卷着那股寒风,迎面扑过来,不及遮挡,刮得他脸颊生涩,他不得不直起身来,遥望向大门紧闭的那里……不消一会儿,成群结队,拥拥搡搡的人影漫过他的视线,一缕浓而淡雅的清新书香,久违了的飘过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不由自主的赏闻起来,那点疏远了的感动感觉又重新慢上了兴头……
“正平,毕业了,你要干什么去哇?”同样是某个时段,步出那个校门,难免有人这般问着,他打了个怔,仰起头,望着穿流而过的人群,很是迷惘。
“我……还没想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