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次日一早就来了医院,带着专业的文件袋和手套。她在林静秋的办公室里,仔细检查了陈朗交付的所有物品,尤其对那张更详细的契纸和未拆封的信件进行了初步的物理鉴定。
“纸张、墨迹、邮戳都符合年代特征,没有明显作伪痕迹。”沈婕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小心地拈起契纸一角,对着阳光看了看水印,“当然,最终确认还需要更专业的机构,但直觉告诉我,这是真的。陈永贵果然藏了一手。”
她将信件和照片小心地拍照存档,然后连同契纸一起装入特制的防潮防震文件袋。“这些原件我会找可靠的古籍和文件鉴定专家做正式鉴定。如果确认无误,对滇南那边的遗产确认程序会是重大推动。李文渊的这些信……”她顿了顿,看向林静秋,“内容恐怕涉及私人情感,苏晨有没有权利知道,什么时候知道,需要非常谨慎地处理。”
林静秋点头:“你决定。重点是她们现在的状态。”
“苏晚明确表示,关于生父的事,等苏晨自己准备好了再谈,她不干涉。苏晨最近情绪比较平稳,但提都没提过这茬。”沈婕将文件袋封好,“我的建议是,鉴定结果出来后,先把契纸相关的法律意义告知她们,信件和照片……暂时保管,等合适的时机,或者等苏晨主动问起。”
处理完这些“过去的碎片”,话题转回当下。沈婕提起陈朗案子的新进展:由于其父死亡,部分证据链受到影响,但检方坚持指控其非法拘禁、敲诈勒索等罪名成立。陈朗的律师仍在试图打“受胁迫”和“犯罪中止”牌,并提交了陈朗近期主动联系林静秋、交出关键物品作为“悔罪表现”的证据。法庭采信程度未知,但沈婕判断,陈朗面临的刑期可能比最初预计的略有减轻,但牢狱之灾依然难免。
“他为自己选的这条路,跪着也要走完。”沈婕语气平淡,“倒是他交出这些东西,不管动机如何,客观上对苏晚苏晨有利。这也算……一点微末的补偿吧。”
送走沈婕,林静秋投入到一天的忙碌中。李薇的卧床日子已进入第五周,这是一个关键而危险的时期,长时间的绝对静止带来血栓、肌肉萎缩、褥疮等多重风险,对身心都是巨大考验。李薇看起来有些浮肿,情绪时有低落,但胎心监护始终稳定。她的丈夫似乎真的将林静秋的话听进去了些,每日探视时话不多,但会默默帮她按摩腿部,读一段新闻,或者只是坐在床边陪着她。那种紧绷的对抗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并肩忍耐的氛围。
下午,林静秋在门诊遇到一个特殊的病例。一位四十五岁的女性,因为异常出血就诊,检查发现是子宫内膜癌,需要尽快手术。患者拿着报告单,手抖得厉害,反复问:“林主任,一定要切子宫吗?我……我还没绝经,切了是不是就老了?我丈夫他……”她最终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和挣扎显而易见。
又是一个关于子宫、关于女性身份认同、关于家庭关系可能面临震荡的选择。林静秋用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解释病情、手术的必要性、术后影响以及可能的激素替代方案。她告诉患者,切除子宫是治疗疾病、挽救生命,不意味着女性魅力的终结,更不是衰老的标志。但她也知道,这些理性的解释,难以完全抵消患者内心那份基于社会观念和自我认知的深层恐惧。
最终,患者颤抖着签下了手术同意书,眼泪滴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丈夫陪在一边,脸色沉重,握着妻子的手,沉默不语。
林静秋看着这对中年夫妻相携离开的背影,心中感慨。从李薇这样渴望保住子宫以孕育生命的年轻孕妇,到这位不得不舍弃子宫以保全生命的中年女性,子宫这个器官所承载的,远超出其生理功能本身。它是希望的摇篮,也是病痛的巢穴;是身份的象征,也可能成为负担的源头。而医生,时常需要在这两端之间,做出冷酷却必要的切割,或进行精密却充满不确定的缝合。
几天后,沈婕带来了鉴定结果:陈朗交付的物品全部为真。尤其是那张契纸,与之前印章残片的信息完全吻合,并补充了关键的地理方位和原始合伙人份额细节,在法律上的证明力大大增强。滇南方面收到补充材料后,态度明显更积极,表示将加快评估流程。
沈婕选择了一个苏晨情绪较好的下午,在心理医生的陪同下,向姐妹俩通报了这个法律上的“好消息”。苏晚反应平静,只问了一句:“大概还要多久?”苏晨则显得有些茫然,似乎那笔潜在的、遥远的遗产对她而言,远不及怀里咿呀学语的秦安来得真实。她更关心的,是沈婕顺口提到的另一件事:“沈律师,您说……那个人(陈朗)的案子,快判了?”
沈婕看了她一眼,点头:“嗯,下个月初开庭宣判。”
苏晨“哦”了一声,低头轻轻拍着秦安的背,没再说话。但那一刻她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不是恨,也不是留恋,更像是一种对庞大而混乱过往终于要有个法律了结的释然与轻微叹息——被林静秋和沈婕捕捉到了。
至于那些信件和照片,沈婕和苏晚商量后,决定暂时由沈婕保管。苏晚说:“等晨晨哪天真的想找了,或者安儿长大问起外公,再拿出来吧。现在,就让她轻轻松松的。”
进入六月,天气明显热了起来。李薇终于熬过了最难捱的绝对卧床期,被允许在床边坐起,并在搀扶下进行极短时间的站立和缓步移动。第一次脚触地时,她几乎不会走路了,腿部肌肉萎缩无力,需要丈夫和护士两人架着,才勉强迈出几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脸上却焕发出一种近乎重获新生的光彩。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十四周了,每一次胎动都强壮有力。
“再坚持一下,到三十六周,就算安全一大半了。”林静秋鼓励她。
李薇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就在李薇情况稳步好转时,那位需要切除子宫的中年女患者的手术日到了。手术由林静秋亲自主刀。腹腔镜下,病灶清晰可见。她操作精准,切除范围足够,同时尽可能保留了卵巢功能。手术很顺利,出血很少。当被切除的子宫组织放入标本袋时,林静秋心中并无波澜,这只是移除一个病变器官的常规步骤。但她知道,对于手术室外等待的丈夫,对于麻醉苏醒后的患者本人,这个缺失,需要很长时间去适应和重新定义。
术后查房,患者还很虚弱,但看到林静秋,还是努力笑了笑,轻声说:“林主任,我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丈夫在一旁削苹果,笨拙地切成小块,喂到她嘴边。
林静秋知道,适应的过程才刚刚开始,身体的康复,心理的调适,关系的重新磨合,每一关都不容易。但至少,生命保住了,而保住了生命,就有了应对其他一切变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