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后的日子,对许宁而言,变成了一场与疼痛、僵硬和日益沉重的身体进行无声拉锯的模糊战役。牵引架撤去后,开始了更为漫长枯燥的床上康复。每天,康复师会来指导她进行那些微小到令人心酸的动作:脚踝的转动,膝盖极其轻微的屈伸,手指的抓握练习。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费力的喘息和额角的冷汗,进步缓慢得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骨质疏松的药物带来了胃部不适,原发病的神经症状也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进展,她的手抖得更明显了些,有时说话会不自觉地停顿,寻找词汇。
她的世界,似乎缩小到了病床这一方寸之地,窗外那棵早已光秃的悬铃木,和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构成了全部的风景。
周社工依然每日必到,成了这灰色病房里一抹恒定的暖色。她不再试图谈论任何宏大的话题,只是带来季节的细微信号:一枚金黄的银杏书签,一小枝蜡梅(因为病房不让带鲜花,她只折了最小的一枝),或者只是描述医院食堂今天新出的、味道还不错的南瓜粥。她有时会读几段文字,从散文到小说片段,声音平缓。许宁大多数时候闭着眼听,只在听到特别生动的描写时,睫毛会微微颤动。
艺术疗愈群的消息,许宁依然每日浏览。她依旧沉默,但林静秋从后台数据看到,她点开群友分享图片和语音的频率,比骨折前更高了。有一次,一位病友用语音哼唱了一小段记忆中的童谣,跑调得厉害,却充满感情。许宁反复播放了三次。
那幅由三个色块组成的“画”,依然静静地躺在群聊记录里,无人评论,却像一块沉默的界碑,标记着她曾经尝试表达的痕迹。
林静秋定期参与许宁的多学科病例讨论。治疗方案不断微调,以应对层出不穷的问题:疼痛管理、营养支持、预防褥疮和关节挛缩、心理支持……目标越来越现实:尽可能维持现有的功能水平,延缓失能速度,提高有限时间内的生存质量。那个关于绝育手术的请求,仿佛已是上一个纪元的事情,被眼下更急迫的生存危机搁置,甚至淡忘。
然而,林静秋知道,它并未消失。它只是沉入了许宁意识更深的海底,与她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根本性质疑融为一体。骨折与骨质疏松,不过是那质疑最触目惊心的身体证据。
一天下午,林静秋查房时,发现许宁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样东西——不是周社工带来的,而是一张用病房的便笺纸折叠成的不太规整的纸片,展开着,上面有极淡的铅笔痕迹。她走近些看。
纸片上,是一些用颤抖的、断断续续的线条连成的点,杂乱无章,像孩童无意识的涂鸦。但在那些点的旁边,用极小、同样颤抖的字,标注着:“疼”、“闷”、“酸”、“累”、“想睡”、“窗外鸟叫”、“周姐读《城南旧事》”、“护士小刘手很暖”……
不是连贯的句子,只是零碎的感受和事件名词,散落在那些代表“点”的线条周围。
林静秋拿起那张纸,仔细端详。那些点分布似乎并非完全随机,有的密集,有的稀疏,有的区域线条缠绕纠结(旁边标注着“疼”、“闷”),有的区域线条稍显平缓,点与点之间距离也宽些(旁边标注着“鸟叫”、“读故事”)。
这不像一幅画,更像一张……极其私人的、简陋的“感受星图”。用点和线,标记着一天或一段时间内,身体与心理感受的强度与分布。
“这是……你画的?”林静秋轻声问。
许宁原本望着窗外的视线转回来,落在纸片上,眼神有些躲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睡不着……乱画的。”她声音很低,带着做完“错事”般的不安。
“很有意思。”林静秋将纸片小心地放回原处,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像地图。标记不同地方的感觉。”
许宁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林静秋一下,又垂下。“没什么意思……就是……记一下。”
“记下来也好。”林静秋说,“有时候,把感觉‘放’到纸上去,它们在心里占的地方,好像就会小一点。”
许宁没有回应,但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次查房后,林静秋嘱咐护士和护工,如果看到许宁在纸上写画什么,不要打扰,也不要当奇怪的事看。
接下来的几天,那张简陋的“感受星图”偶尔会更新。有时是新的纸片,有时是在旧纸片的背面添加。标注的词汇依然零碎:“药苦”、“梦见妈妈”、“左腿抽筋”、“阳光照到被子”、“隔壁婴儿哭”、“想喝玉米汁”……
没有逻辑,没有抒情,只有最原始的感受与知觉记录。
周社工发现了这些纸片,她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有一次带来了一小叠背面空白的旧日历卡和一支握持更省力的粗三角铅笔。“这个纸厚实点,铅笔也好拿。”她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仿佛只是清理了家里的废旧物品。
许宁默默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