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医院庭院里的银杏叶,金黄璀璨到极致,而后在某个起风的午后,开始簌簌飘落。林静秋走过铺满落叶的甬道,脚下传来细碎的沙沙声。空气里有清冷的、属于季节更迭的味道。
白大褂的口袋里,装着一封来自南方的信。是苏晚手写的,字迹比从前工整沉稳了许多。信里说,秦安上了小区的托班,会唱好几首儿歌了,最喜欢的是关于星星的。苏晨报名了社区的烘焙班,第一次做的饼干虽然烤糊了边,但安儿吃得很开心。她们在小院一角搭了个小小的暖棚,尝试种点过冬的蔬菜。信的末尾,苏晚写道:“林主任,这边冬天也常有雨,但不再觉得冷了。您多保重。”
林静秋将信折好,放回口袋。那片陶瓷叶子胸针,在衣领上别得稳稳的,釉色在秋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科室里一切如常。护士站的黑板上写满了名字和注意事项。早会的声音,查房的脚步声,监护仪的滴答声,新生儿的啼哭声,家属的询问声……所有声音交织成她听了半辈子的、属于这里的独特交响。
刘珍带着小石头回来做周岁体检。小家伙虎头虎脑,穿着他妈新织的、稍显宽大的蓝色毛衣,蹒跚学步,嘴里咿咿呀呀。看到穿白大褂的也不怕,睁着圆眼睛好奇地看。刘珍的气色很好,脸上有了红润,说话声音也大了些,絮絮地说着石头如何调皮,如何爱吃。她丈夫憨笑着跟在后面,手里提着自家种的一袋红薯,非要送给科室。
“石头这命,是你们捡回来的。”刘珍拉着林静秋的手,眼圈有点红,“我们一辈子记着。”
林静秋拍拍她的手,只说了句:“孩子好,比什么都强。”
早早也终于出院了,尽管比同龄孩子瘦小,需要定期康复和随访,但终究是活蹦乱跳地离开了NICU。她的父母来接她时,抱着早早,对着NICU的方向深深鞠躬,久久没有直起身。他们身后,新的早产儿又被送了进来,生命脆弱而顽强的接力,在这里永不中断。
许宁的“星图”打印件,被周社工装裱在一个简单的相框里,挂在了社工部办公室的一角。下面有一行小字:“记录存在”。偶尔有陷入绝望的病患家属看到,会驻足片刻,没有人知道背后的故事,但那混乱的线条和色点,似乎自带一种沉默的力量。
方静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是从某个雪山脚下寄出的。照片上是辽阔的冰川和蓝天,背面只有一句话:“行走,或许本身就是意义。谢谢您,林主任。”没有落款。林静秋将明信片夹进了那本诗集的扉页。
陈朗的缓刑期据说快要平静结束了,沈婕提过一嘴,他似乎在物流站做到了一个小主管,依旧独来独往。往事如烟,散入市井,再无痕迹。
至于那枚牵扯出无数恩怨的“滇南遗珍”印章,沈婕的最新消息是,经过漫长拉锯,一笔象征性的、远低于预期但足以保障生活的补偿款终于达成协议,即将拨付到苏晚设立的信托基金账户。尘封的旧债,以这样一种方式,了却了经济上的残迹。真正的遗产,早已是南方小院里孩子的笑声和女人逐渐舒展的眉眼。
诊室的门被推开,助理探头进来:“林主任,下一位患者到了。”
林静秋收回思绪,抬起头:“请进。”
进来一位年轻的孕妇,由母亲陪着,脸上带着初次孕育的忐忑与期待。很平常的产检。询问,检查,听胎心,解释报告……一切流程,林静秋做得娴熟而自然。胎心监护仪里传出有力而规律的“咚咚”声,像稳健的小鼓,敲击在安静的诊室里。
“宝宝很健康。”林静秋摘下听诊器,对孕妇微笑,“继续保持就好。”
孕妇和母亲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连声道谢着离开了。
林静秋走到窗边,望向外面。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也给医院大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楼下,出院的人们提着行李,走向等候的车辆;入院的人们,带着忧惧或希望,走进这扇大门。
生老病死,迎来送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穿上白大褂,站在产房里,面对鲜血和啼哭时的手足无措。想起那些救回来的,和没救回来的。想起信任的目光,绝望的眼泪,沉默的对抗,以及最终的理解或释然。
她也想起那个遥远的、弥漫着血腥气和雨水味的暴雨夜,秦桂枝抓住她手腕的冰冷触感,和那句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遗言。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秘密与纠葛,所有的算计与救赎,最终都像这条医院前的甬道上的落叶,被时光的风轻轻卷起,又悄然落下,融入泥土,成为滋养新生命的养分。
医学有其极限,人性复杂难测。她无法保证每一个结局都圆满,每一次选择都正确。但她可以保证,在自己的渡口上,每一艘经过的船,都会得到她所能给予的最专业的审视、最竭尽全力的护航,以及一份不带偏见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悲悯。
这就是她的位置。从青春到华发,从未改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医院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明亮的光。
那光,穿透病痛与恐惧,照亮希望与等待。
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如同每一个夜晚一样。
林静秋转身,走回办公桌前。她脱下白大褂,仔细挂好,陶瓷叶子在灯光下微微一闪。她关掉台灯,锁上抽屉——里面安放着珍珠耳钉、诗集、明信片、扫描件、照片,和一双小小的毛线袜。
然后,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和外套,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灯火通明,值班的医护人员向她点头致意。她微微颔首,步伐沉稳地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金属门映出她平静的侧影。
走出住院部大楼,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夜空。几颗星星已经亮起,遥远,清澈,永恒。
她朝家的方向走去。身后,那栋白色的建筑,依旧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生命灯塔,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夜色中。
长河奔流,永无止息。
渡口繁忙,人来人往。
而灯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