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落尽的时候,冬天的寒意便真切地逼近了。医院大厅早早开启了暖气,内外温差在玻璃门上凝出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林静秋的生活节奏被一个学术会议稍微打乱。她被邀请在省妇产科年会上做一个关于“宫颈机能不全环扎术的精细化管理与长期预后”的专题报告,这得益于李薇的成功案例和她团队积累的详细数据。她花了一些时间整理资料,制作幻灯片,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抢救、漫长枯燥的坚守,最终提炼成冷静的图表、严谨的数据和克制的结论。医学的进步,常常建立在无数个体的痛苦与希望之上,而她有责任将其中可复制的经验,传递给更多的人。
会议前一天,她正在办公室最后核对讲稿,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护士长,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欲言又止的神色。“林主任,打扰您了。有件事……可能需要您亲自处理一下。”
“什么事?”
“门诊那边,来了一个……有点特殊的患者。指名要挂您的号,但今天的号早就满了。她不肯走,在分诊台那儿……坐了两个小时了。”护士长顿了顿,压低声音,“看着年纪不大,但脸色很差,一直低着头,问她什么都不肯多说,只说必须见您。保安劝了几次,她也不吵不闹,就是不动。您看……这?”
林静秋皱了皱眉。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通常是病情复杂或心理负担极重的患者。她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让她过来吧,去三号诊室。我手上的事刚好告一段落。”
“好的,我马上带她过来。”护士长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林静秋将讲稿收好,起身走向三号诊室。这是一间相对僻静的诊室,通常用于接待一些需要更多隐私或时间的患者。她刚在诊桌后坐下,护士长就带着人进来了。
来人确实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身材瘦削,背着一个旧帆布包,走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指节用力到发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浓重的瑟缩和不安。
“请坐。”林静秋语气平和。
女孩像是被惊了一下,肩膀微微一颤,迟疑了几秒,才挪到椅子边,慢慢坐下,依旧低着头。
护士长看了一眼林静秋,得到示意后,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诊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林静秋没有急于发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能感觉到女孩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呼吸声短而急促。
过了大约一分钟,女孩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帽子下是一张异常苍白的脸,五官清秀,但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她的眼神空洞而涣散,在与林静秋目光接触的瞬间,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躲闪开,却又似乎强迫自己转回来,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看向林静秋。
“林……林主任?”女孩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像是气声。
“我是。你哪里不舒服?”林静秋翻开一本新的病历本,准备记录。
女孩却猛地摇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肤里。“我……我不是来看病的。”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几个字:“我……我想请您,帮我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林静秋心中升起一丝警觉。女孩的状态,不像是普通的妇科疾病。
女孩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声音破碎不堪:“输卵管结扎……或者……子宫切除……都可以。只要……只要能让我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就行。”
林静秋握着笔的手顿住了。她抬起眼,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如此年轻,主动要求永久绝育?这背后,往往藏着极其沉重甚至残酷的原因。
“你今年多大?”林静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二十一。”女孩低下头,眼泪滴在粗糙的牛仔裤上,迅速洇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身体有什么特殊情况吗?还是……”林静秋斟酌着措辞,“遇到了什么困难?”
女孩猛地摇头,双手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别问……求您别问……我只想做手术……我不能再……不能再有孩子了……我不能再害人了……”
“害人?”林静秋捕捉到这个字眼,心中的警铃大作。她起身,走到女孩身边,但没有触碰她,只是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将声音放得更柔和,“别害怕,这里很安全。你可以相信我。把情况告诉我,我才能判断,你需要的是不是这个手术,或者,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女孩的哭泣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她慢慢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自我厌恶。“我……我有病。”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遗传病……很坏很坏的病。我外婆有,我妈妈有……她们……她们都很早就死了,死之前……很痛苦。我……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