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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与回声（第1页）

胎盘早剥的双胎孕妇被直接推进了抢救室。三十四岁，初产，自然受孕双绒双羊，孕36周+2天。送来时面色苍白，腹痛剧烈，腹部硬如木板，胎心监护显示两个胎儿的心率都在报警——一个基线平直，一个出现了频繁的晚期减速。血压高得吓人。

“重度子痫前期合并胎盘早剥，双胎，胎儿窘迫。”林静秋迅速判断，声音在抢救室的嘈杂中清晰有力，“立刻准备紧急剖宫产！通知新生儿科两组人，麻醉科，输血科备血！”

绿色通道瞬间激活。孕妇在剧痛和惊恐中颤抖，丈夫在一旁六神无主。林静秋一边指挥建立静脉通道、抽血、用药降压解痉，一边用最快的语速向家属交代病情：“胎盘可能已经大面积剥离，孩子在宫里缺氧，随时可能胎死宫内，大人也有子痫、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危险，必须马上手术！”

男人脸色惨白，哆嗦着签了字。

从决定手术到划下第一刀，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这是与死神抢时间的标准流程。当子宫打开，暗红色的血块涌出，证实了判断——胎盘剥离面积超过二分之一。林静秋手法迅捷，第一个胎儿被取出，是个女婴，浑身青紫，无呼吸，评分极低。交给等在一旁的新生儿科A组。紧接着是第二个，男婴，情况稍好，有微弱心跳和喘息。

手术室里立刻分成两个战场：林静秋这边，快速剥离已部分分离的胎盘，处理创面出血，注射强效宫缩剂，应对因胎盘早剥可能引发的凝血功能障碍；另一边，两个新生儿抢救台前，医护人员正全力以赴。

母亲的血压在术后一度难以控制，用了多种药物才勉强稳住。出血量不小，但好在没有发展为致命的DIC。她被送往ICU继续监护。

而两个早产儿，则开始了他们在NICU的漫长闯关。女婴，取名“早早”，情况尤其危重，经历了呼吸衰竭、颅内出血、动脉导管未闭……每一关都走得惊心动魄。男婴“安安”稍平稳，但也是典型的早产儿综合征。

林静秋每天查房，都会绕到NICU看看这对小兄妹。他们躺在相邻的保温箱里，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小得让人心疼。早早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呼吸机有节奏地推送着氧气，小小的胸脯费力地起伏。安安偶尔会无意识地蹬一下腿，比妹妹多了点活力。

他们的父母，一对普通的工薪阶层，几乎住在了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旅馆里。母亲在ICU稳定后转回普通病房，身体虚弱，但每天最坚持的事，就是坐着轮椅被丈夫推到NICU门口，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保温箱。他们进不去，只能看着，一看就是很久。女人的眼泪总是无声地流，男人则红着眼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林静秋有时会停下来，简单跟他们说说孩子的情况，用尽量平实的语言，不隐瞒严峻，也指出希望。她知道，此刻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无用，真实的信息和专业的保证，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浮木。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早早的情况时好时坏，像风中残烛。有两次，林静秋深夜被叫回医院，参与抢救。每一次，都仿佛在悬崖边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拉回一丝。安安则稳步成长，慢慢脱离了呼吸机，开始尝试自己吃奶。

产后两周，母亲出院了，但几乎每天仍然准时出现在NICU外。她的身体依然虚弱，但眼神里有一种执拗的光。她说：“我要好好的，等他们出来。”

又过了艰难的一个月，早早终于闯过了最危险的阶段，虽然仍需氧气支持，喂养困难，但生命体征总算稳定下来。安安则准备出院了。

安安出院那天，林静秋也在。父母小心翼翼地抱着终于可以离开保温箱的儿子，像是捧着绝世珍宝。他们对林静秋和NICU的医护人员千恩万谢，然后，目光转向旁边保温箱里依然瘦弱的早早，眼神复杂，有对安安出院的喜悦，更有对早早留守的揪心。

“林主任，早早……就拜托你们了。”母亲的声音哽咽。

“我们会尽全力。”林静秋承诺。

带着一个孩子回家，等待另一个孩子，这是一种甜蜜与煎熬并存的奇特状态。这对父母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两半。

医院里的故事，永远交织着这样的对比与回声。在早早和安安的保温箱不远处，小石头已经长得白白胖胖，即将完成最后一次评估出院。刘珍夫妇来接他时，带来了自家种的、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小袋花生，非要留给医护人员。看到旁边保温箱里更小的早产儿，刘珍的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悄悄对护士说：“都会好起来的，我家石头当初也这样。”

而就在同一天，妇科病房那边，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因子宫内膜癌晚期并多发转移，在安宁疗护中平静离世。她的儿女围在床边，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低声的啜泣和细致的擦洗。生与死，在这栋大楼里，同时上演，互不干扰，又彼此映照。

林静秋处理完所有事务，走出住院部大楼时，已是华灯初上。秋风吹来，带着凉意。她抬头看了看夜空，稀疏的星子闪烁着。

手机里，沈婕发来一张照片。是苏晨拍的，秦安在南方小院的沙坑里玩得不亦乐乎，头上身上都是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苏晚在照片一角，正在晾晒衣服，侧脸柔和。沈婕留言：“安儿说想林奶奶了。”

林静秋嘴角微扬，回复：“告诉她，林奶奶也很想她。你们都好好的。”

几乎同时，科室群里弹出一条新消息：一位外院转诊的孕妇，孕28周，确诊为“镜像综合征”（胎儿严重水肿导致母体出现类似重度子痫前期的症状），母胎情况均危重，预计明早抵达。

新的、极其罕见的挑战，已在路上。

林静秋收起手机，拢了拢衣襟。陶瓷叶子贴着她的锁骨，微微发凉。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转身又走进了大楼。她想去NICU再看一眼早早，也想去看看那位刚刚失去母亲的家属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长河奔流，永不止息。汽笛鸣响，预示着新的航船即将进港，而上一段航程的回声，还在港湾内轻轻荡漾。

悲欢、生死、希望、绝望、重逢、离别……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条河流汹涌而丰富的生命力。

而她，是这港湾永恒的守望者。见证所有潮汐，聆听所有回声，并随时准备，为下一段航程点亮灯火。

夜色渐深。

医院灯火通明。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新的故事，又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