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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与晨光（第1页）

ICU里的时间，是以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输液泵规律的滴答声来计算的。刘珍在这里度过了最初、也是最危险的四十八小时。子宫切除后的创面渗血、感染风险、容量复苏后的心肺负荷、急性肾损伤的阴影……每一关都如履薄冰。林静秋每天至少去看她三次，有时更多，和ICU的医生一起调整着治疗方案。

刘珍大部分时间处于镇静和镇痛状态，偶尔醒来，眼神也是涣散的。直到第三天，她彻底清醒，身上的引流管和监测线路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看到林静秋时，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林静秋俯身靠近。

“……孩子……”气若游丝的声音。

“孩子活着。”林静秋清晰地告诉她，“是个男孩。在新生儿科，情况在好转。”

刘珍的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套。那不是悲伤，更像是某种重压之下、终于得以喘息释放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再问别的，只是闭上了眼睛，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又过了一天，她情况稳定，转回了产科的单人监护病房。她的丈夫，那个黝黑沉默的男人，终于能守在床边了。他笨拙地用棉签给妻子润唇，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管子，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后怕。夫妻俩之间话很少，但男人握着刘珍没输液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

新生儿科那边，小家伙被取名叫“石头”——他爹说，贱名好养活，而且这孩子命硬，像石头一样扛过来了。小石头在NICU的日子同样不易。呼吸关、喂养关、感染关……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他太瘦小了，皮肤薄得能看到下面的血管，但生命力却顽强得惊人。护士们都说，这孩子眼神“挺倔”。

林静秋偶尔会去NICU看一眼。小石头躺在保温箱里，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安静地睡着，偶尔会无意识地挥动一下细细的胳膊。他的小脚丫，大概还穿不上他母亲织的那双袜子——那袜子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大了。

刘珍的身体恢复缓慢，但确确实实在好转。引流管一根根拔除，能喝一点流食，能在搀扶下坐起片刻。她开始向护士打听小石头的情况，每天都要问体重长了没有，喝奶好不好。当第一次看到丈夫手机里拍的、隔着保温箱玻璃的小石头照片时，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模糊的小小影像。

术后第十天，刘珍被允许在轮椅护送下，去NICU进行短暂的探视。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儿子。隔着保温箱，她只能看着，无法触碰。小石头恰好醒着，黑溜溜的眼睛无目的地转动着。刘珍就那样静静地、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个小小生命的样子刻进骨子里。她没有哭，嘴角甚至努力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僵硬、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回到病房，她像是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使命，精神似乎都好了一些。那天下午，她问林静秋：“林主任，我织的袜子……”

林静秋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那双粉色小袜子，带到病房，放在刘珍手里。“在这里。等石头长大些，就能穿了。”

刘珍摸着那粗糙的针脚，点了点头，小心地把袜子收在了枕头下面。

日子在监测、复查、康复中一天天过去。刘珍可以慢慢下地走几步了，小石头也终于长到了可以尝试脱离保温箱、进行袋鼠式护理的体重。第一次真正将那个轻飘飘、暖烘烘的小身体贴在自己胸前时，刘珍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眼泪终于决堤，是滚烫的。小石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然后竟然渐渐安静下来。

林静秋查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午后阳光里，刘珍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怀里抱着包裹好的小石头，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摇晃着。男人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咧着嘴，憨憨地看着妻儿。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市声。

那一刻，劫后余生的硝烟似乎终于散尽，露出底下属于平凡人家的、带着伤痕却真实温暖的质地。

刘珍出院那天，是个晴天。她抱着已经四斤多的小石头，丈夫提着大包小包，在护士站道了又谢。林静秋送他们到电梯口。

“林主任，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刘珍的眼睛还有些浮肿，但眼神清亮了许多，“石头这条命，是您和医院抢回来的。我这条命……也是。”

“回去好好养着，按时复查。石头需要定期随访，你们自己也注意身体。”林静秋嘱咐着，“路还长，慢慢走。”

电梯门关上，将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吞没。

回到办公室，林静秋拉开那个抽屉。里面，珍珠耳钉、打印邮件、照片、扫描件、泪痕信……现在又多了一双小小的、粉色的毛线袜。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河床上的卵石，记录着不同水流的速度、温度与力量。

刘珍和小石头的故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走向了充满未知但总算握在手中的未来。而医院里，永不缺少新的故事。

桌上的电话响起，急诊科通知，一位孕36周的双胎孕妇，突发剧烈腹痛，血压升高，怀疑胎盘早剥，正在送来途中。

林静秋放下电话，没有任何停顿。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衣领上的陶瓷叶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晃。

窗外的阳光正好，银杏叶金黄灿烂。

她知道，下一段航程，已经鸣响了汽笛。

长河奔流，渡口繁忙。

而她，时刻准备着，再次握紧舵轮，点亮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