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追星
现在是晚上八点15分,宋知温指指尖仍捏着那截正在冷却的听筒。塑料外壳底下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震颤,像握着一块尚未完全熄灭的炭。
忙音是钝的,一声一声,缓慢地锯进耳道深处。它把刚才那几分钟切割成无数粗糙的碎片,又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用黏腻的丝线,将它们重新拉扯、缝合、再撕裂。
电话那头的嘶吼并未随挂断的动作消散。它们悬浮在空气里,是看不见的硝烟,混着听筒金属孔洞滤出的、属于远方的干燥电流声。那些字眼带着尖锐的毛边,一下下剐蹭着她的耳膜:
“到底什么时候找工作!”
“没规划的懒虫!”
“以后的婆家要怎么笑话你!”它裹着陈旧观念磨出的寒光,带着一种为她预演羞耻的、近乎残酷的关切,直直刺进最软的那处肋骨缝里。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才辞职两周”。或许说出口也无用,那句话在听筒这头已自动蜷缩成小小的、苍白的团,还未出发,就溺毙在喉咙深处。
“嘟——嘟——嘟——”
忙音继续响着。像心跳,又不像心跳。像某种生命维持装置被拔掉后,空旷躯壳里回荡的、规律的哀鸣。
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外壳与柔软的绒布碰撞出一声闷响,不重,却足够将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挤出胸腔,又重演从小到大无数次被打断的辩解。
这“每日签到”般的指责早已成了习惯,她的辩解,她的热爱,她那些细小而珍贵的“想要”,总在升起的第一秒,就被更权威、更“正确”的声音精准击落。久而久之,她喉咙里仿佛长出了一片静默的沼泽,所有试图表达自我的声音,一诞生便沉没其中。
宋知温缓缓蹲下来,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寂静重新裹住她,像一层透明的茧。
其实宋知温手上攒着些存款,是省吃俭用抠出来的底气,不挥霍的话,足够她在这出租屋里安安稳稳躺两年。
不过手上有钱这件事她可没敢和家里人说,不然又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怕乱花钱,将其保管。若是不给,那一套白眼狼招数就猝不及防地落在身上,又哭又闹,然后钱就一去不复返了,像从小到大小心翼翼存下来的压岁钱,像刚工作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
后来他们大人的新招数更迭也很快,说生意周转不开要借钱,为了过年回家不被亲戚戳脊梁骨,哪怕借口漏洞百出,宋知温也只能半睁着眼看着这份情感的荒谬,又半闭着眼转出那笔“恰好”能维系表面和平的数额。像偿还一笔永远还不清的亲情债。
这债务是活的,会长大。它啃食着她对亲情原本的想象。
宋知温在沙发里蜷得更深了些,像要把自己塞进靠垫的褶皱里去。天花板上的树影被风吹得晃动,疏疏密密,像一张摇晃的、无声的网。
她其实不喜欢回家,那地方是充满评判的刑场,可转念又想,除了家人,谁还会记得宋知温这个名字?若脱离了那套充满评判的血缘脉络,是否就会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时间的潮水轻易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果连他们都不在了,自己好像连存活的理由都没了。人类的寿命实在太长了,长到必须用几十年的时间,反复舔舐同一道陈年伤口,长到要把那些细碎的失望、尖锐的言语、温柔的勒索,当作每日的干粮,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直到尝不出任何味道,只剩下机械的吞咽动作。
她有时会生出一种近乎恶毒的妄想:要是那些砸向她的谩骂都是真的就好了。她若真是个一无是处的懒虫,是个冷血自私的白眼狼,是个毫无规划的失败者……那该多轻松。她就能彻底卸下“好女儿”、“好姐姐”的枷锁,心安理得地堕落,理直气壮地短视,做个也许不长久、但至少痛快的“开心的短命鬼”。
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扛着名为“人生”的、巨大而空洞的行李,不知为何,却仍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前走。
天花板上的树影还在晃。
总在伤疤长出新肉的粉色嫩痕时,就恍惚觉得那底下从未有过溃烂的伤口。
她不是没试图从别处打捞缺失的爱。曾经谈过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女生,确凿地拥有宋知温整个匮乏的青春里,用所有幻想浇灌出的成熟女性散发出的母性光辉,掌心的温度、说话时的温柔,都让她误以为触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她被吸引了。
几乎是晕眩地、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投入那片光辉里。她像一只在冷雨里瑟缩了太久的幼兽,乍然遇见一处干燥温暖的洞穴,便不管不顾地蜷进去,恨不得把每一寸骨骼都贴上那热源。她把脸埋在那人怀里,呼吸着带着皂角与淡淡香水气味的空气,昏昏沉沉如此依偎度日。
她将自己对亲密关系所有的渴求,对“无条件接纳”的所有幻想,都笨拙地、一股脑地嫁接在这段关系上。她贪婪地汲取着那些温度与言语,误以为终于触到了命运亏欠她的那份补偿。
可这份渴望终究成了枷锁,实在太害怕失去仅剩不多的能触手可及的温暖,在关系里活得卑微又谨慎,没错也要道歉,生怕对方冷脸说出“分手”二字。越是相处越是吵架,分手这两个字被轻飘飘地掷出,却这般重重压在宋知温身上。
她曾在家人那里听过无数刺耳的贬损,也始终没听过对方说出不认她这个小孩。血缘是难以切断的,她为此努力,但谈恋爱不是,只要有一方不想就断掉了。她像一株急切寻找凭依的藤蔓,拼命缠绕上去,却在日复一日的依附中,渐渐忘记了自己该如何站立,该如何汲取土壤深处的养分。她失去了自己的形状,活成了对方情绪的一个延伸。
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成为对方的第一顺位——对方有那么多可以倾诉真心话的朋友,而而宋知温,只是那个站在边缘、需要不断揣摩心意、用讨好来维系连接的,疲惫的恋人。她的世界小得只剩对方一人,而对方的世界里,她只是其中一个并不那么重要的坐标。
每一次关系濒临破碎,宋知温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眼泪和颤抖的手指。她蜷在屏幕微弱的光里,敲打着道歉与哀求的小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