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拖着行李箱借口为了离公司近一点从家里搬出来,在离市区很远的老小区租了间小房子。投简历那天,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后只给一家不起眼的摄影工作室发了邮件——职位是助理实习生,不用和客户过多沟通,只要帮忙打灯、整理器材就行。
面试那天,老板看了我之前拍的照片,没多问什么,只说“明天来上班吧”。我攥着入职通知走出工作室时,阳光有点刺眼,却没觉得开心,只觉得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一个能躲起来的地方。
工作室不大,加上老板总共才五个人。每天上班,我都提前半小时到,把摄影灯、反光板一一摆好,等同事们来的时候,器材已经准备妥当。打灯是个不需要太多交流的活,我只要根据摄影师的要求,调整灯的角度和亮度,然后躲在灯架后面,看着镜头前的人或物,安安静静地待着就好。
慢慢地,日子在摄影棚的灯光和快门声中一天天滑过。每天早上,我背着工具包,踩着微凉的晨光走进工作室。工作间里,机器低鸣,空气里混合着电子设备和微尘的味道。我习惯性地把灯架、反光板摆放好,沉默地完成每一项任务。灯光亮起的时候,强烈的白光能暂时驱散我心里的阴霾,让我短暂地忘掉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躲在灯后,就像躲在自己的壳里,外界的目光不会聚焦于我,我也能暂时松一口气。
直到前台的小夏来上班。
她是老板亲戚家的妹妹,刚高中毕业,来工作室帮忙收快递、接电话。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站在我旁边还不到我的肩膀,头顶扎着个小小的丸子头,像商店里摆着的可爱手办。她跟我打招呼时,声音软软的:“你好呀,我叫夏晓,你可以叫我小夏~”
我当时正蹲在地上整理电线,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差点撞到她。她却没在意,还蹲下来帮我捡掉在地上的插头,笑着说:“这些线好乱呀,我们一起理吧。”
那天之后,小夏成了工作室里唯一能让我轻松说话的人。面对她时,我不会像面对其他人那样紧张——她的眼睛圆圆的,笑起来会弯成月牙,说话时会轻轻晃着脑袋,像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孩。我不用刻意找话题,也不用怕说错话,哪怕只是安静地待着,也不会觉得尴尬。
有次摄影师让我去跟客户确认拍摄风格,我站在客户面前,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就在我快要转身逃跑时,小夏突然跑过来,笑着对客户说:“姐姐,他是我们这儿的灯光助理林深,特别会打光哦!您刚才说想要温柔点的风格,对吧?我们可以调整灯光,保证拍出来特别好看~”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给我使眼色,还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跟着小声说:“对……对,我会把灯调得暖一点。”
从那以后,小夏成了我的“翻译官”。每次需要和同事或客户沟通,她都会主动帮我转达;如果实在需要我自己说,她也会站在我旁边,帮我补充没说完的话,或者用可爱的语气缓解尴尬。有她在身边时,我甚至敢主动跟同事说“这个灯的角度好像不对”,敢在午休时和大家一起吃外卖。
那天午休,小夏坐在我旁边吃草莓,突然问我:“林深哥,你以前是不是拍过很多好看的照片呀?我看王哥(老板)电脑里存着你的作品呢,你的星空拍得好有感觉!”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我低下头,小声说:“以前拍过一些。”
小夏没追问,只是把一颗最大的草莓递到我嘴边,笑着说:“那以后你也可以多拍呀,我还可以当你的模特哦!免费的!”
我咬下草莓,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看着小夏亮晶晶的眼睛,我突然觉得,躲在灯后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虽然还是会想起清濑奏,想起那个轻轻的吻,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但至少现在,有一束小小的微光,照进了我紧闭的世界里,让我慢慢学着,不再只躲在阴影里。
下班后,小夏跟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喊我:“林深哥,走快点。我要买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口味的?”
在她的陪伴下,我逐渐适应了工作室的氛围,也开始和更多同事有了简单的交流。
有时,夜深人静,我独自整理器材,会想起清濑奏,想起他专注的侧脸,想起那个短暂却深刻的吻。
时间过去,思念未曾消减,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让我窒息。我开始学着把那些记忆,像照片一样,安静地收好,不再时时翻看,却也不会忘记。
日子依旧在摄影棚的忙碌中流转。
周六下午,小夏抱着一袋草莓蛋糕来我家,刚进门就被客厅墙上钉着的照片板吸引了。她踮着脚凑过去,手指轻轻划过照片边缘,从山间晨雾里的松针,到江边暮色中的芦苇,再到老巷子里落满青苔的青石板,翻了半天都没看到一张带人的画面。
“林深哥,你这些照片里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啊?”她回头看我,手里还捏着一块没吃完的蛋糕,奶油沾在嘴角,像只偷食的小猫。我正蹲在茶几旁泡柠檬水,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玻璃杯里的柠檬片转了个圈,沉到杯底,像极了那些被我从照片里“沉”掉的人影。
我抬头看向照片板,最角落那张街景照里,原本有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正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那是清濑奏走之后,我在他家楼下偷偷拍的,一个侧影有点像他的人。
“习惯了,”我把柠檬水推到小夏面前,“修图的时候,总觉得人在里面会破坏画面的干净。”
师傅早就说过我:“会把照片里的人全部P掉的人,要么是自负,要么有病,而且这样的作品一点都不好看,还非常的幼稚。”
当时师傅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空荡荡的长椅,语气里带着无奈:“林深,你看这巷子,阳光这么好,可没有行人、没有窗台边浇花的老人,连猫都没有一只,看着就冷。技术上你没问题,可你忘了摄影的初衷——是记录生活里的热气,是传递藏在细节里的情绪。空无一人的街景或许能让人看一眼,但留不下心。人的笑、皱眉时的纹路、走路时晃悠的衣角,这些才是照片的心跳啊。你把人都P掉,就像抽走了这份心跳,剩下的再精致,也只是冰冷的构图。”
师傅当时还说,我这是在躲,躲人际互动,躲真实的世界,连带着把心里的情绪都一起藏了起来。我没敢反驳,只是攥着鼠标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师傅说得没错,我不是觉得人会破坏画面,是怕看到照片里的陌生人,会想起那个曾经占据我整个镜头的人;是怕画面里的热闹,会衬得自己更孤独;是怕哪天真的在照片里留了人的影子,就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怀念那个只属于我的“公主”了。
拍清濑奏的时候,我的镜头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社团招新时围在他身边的学姐、课堂上给他传纸条的同学、话剧社里和他搭戏的演员,都被我用焦距虚化,变成模糊的背景板。我甚至会在修图时,左手按着键盘快捷键,右手握着鼠标,把那些不小心入镜的衣角、影子都仔细抹掉,连他身后同学的半只鞋尖都不肯留下。我要他永远在画面中央,被阳光裹着,被我的镜头独宠,像全世界只有他和我。我迷恋这种独占感,像守着一个密封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他的笑、他的侧脸、他低头整理袖口的模样,怕外人闯进来,打碎这份脆弱的圆满。把其他人从照片里删掉,是我对复杂人际关系的防御,也是对清濑奏近乎偏执的执念——我想让他永远是我镜头里唯一的主角,哪怕这份主角身份,只存在于被我精心修改过的照片里。
“林深哥?你怎么不说话啦?”小夏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为啥你都不拍人啊?是觉得人不好拍吗?”
“啊,有的,”我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羽毛,“我以前曾拍过一个人。”
“ta是怎么样的人?”小夏立刻凑过来,眼睛里满是好奇。
“他是非常漂亮的人。”我垂眼看向茶几上摊开的相册,其中一页夹着张空荡的舞台照片——聚光灯孤零零地打在红色幕布上,幕布边缘还沾着上次公演时没清理干净的亮片。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那个穿着黑色戏服的少年站在光里,银白色短发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领口别着的银色胸针闪着冷光。
我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才把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他是我的公主。”
“公主?”小夏愣了愣,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啊……你们分手了吗?她是不是……是不是觉得你太内向,所以才……”
她没说完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麻,带着细细的涩意。我摇了摇头,伸手翻开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被塑封得整整齐齐的照片——照片里没有清濑奏的脸,只有一只握着相机的手。那只手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一点倒刺,指节线条流畅得像玉石雕琢出来的,虎口处因为偶尔握剧本而带着极浅的薄茧。当时他就坐在我家阳台的藤椅上,左手搭着阳台栏杆,右手握着我的旧相机,对着窗外的晚霞慢慢调整焦距,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把淡青色的血管衬得格外清晰。我趁他不注意,飞快按下快门,却只拍到了他的手。
“他不要我了。”我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只手,像是还能摸到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摸到他握相机时指腹微微用力的弧度,“他走的时候,只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