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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痛泵的效果,像是隔着一层浸水的厚重毛玻璃,试图模糊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最终却只将其扭曲成了一种持续不断、深入骨髓的沉闷轰鸣。它在那里,无处不在,潜伏在每一寸紧绷的纱布之下,随着每一次心跳,将尖锐的脉冲传递到四肢百骸,在每一次不得不进行的、浅短的呼吸间,狰狞地叫嚣。
白天尚且是在麻木与短暂的昏沉间挣扎,当夜幕彻底笼罩,万籁俱寂,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冰冷而规律的“嘀嗒”声时,疼痛便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化作了清晰无比的酷刑。它不再满足于潜伏,而是嚣张地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用烧红的烙铁灼烫我受伤的手,用钝重的铁锤撞击我的胸腔,用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我每一寸神经。
这疼痛,仿佛已经在我破碎的躯壳里签署了永久的居住权,它将成为我未来每一个日夜,最“忠实”且残酷的伴侣。
沈修守了我整整一天,精神和体力都已透支到了极限。此刻,他高大的身躯蜷在并不舒适的陪护椅上,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眉心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舒展,紧紧地蹙成一个川字。他的一条手臂还维持着一个下意识的、环抱的姿态,仿佛在睡梦里,依旧试图为我隔开所有的伤害。
而我,林钰,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痛楚中,死死地睁着眼睛。
睡眠是遥不可及的奢侈。每一次,当我好不容易积聚起一丝力气,试图将自己沉入哪怕片刻的、能暂时遗忘痛苦的混沌时,身体某处猛地爆开的剧痛就会像最精准的刑讯,将我狠狠地拽回现实。冷汗早已浸透了背后的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如同第二层令人窒息的囚衣。下唇被牙齿紧紧咬住,直到口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惊觉松开。我只能像一具被无形钉子固定在刑架上的活尸,清醒地、一分一秒地承受着这凌迟般的折磨。
时间,在疼痛的维度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铺满烧红炭火的隧道里翻滚,漫长到令人绝望。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在一次几乎让我窒息的、肋骨断裂处的骤然刺痛后,我抑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完全压抑的抽气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惊动了浅眠中的人。
“小钰?”
几乎是立刻,身侧传来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带着浓重睡意和瞬间惊醒的沙哑嗓音响起。沈修猛地坐直身体,甚至来不及完全清醒,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夜灯下,布满了血丝,写满了惊惶与未褪的疲惫。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看到了我惨白的脸上密布的冷汗,因极度隐忍而扭曲的表情,以及那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身体。
“小钰!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受不了了?”他瞬间扑到床边,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温热的手带着明显的颤抖,急切地想要触碰我,却又在我周身缠绕的绷带和管线前硬生生刹住,只能悬在半空,五指蜷缩,骨节泛白。他的眉头锁得死紧,眼底的心疼和那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焦灼,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看着他,想摇头,想告诉他“我没事,别担心”,可哪怕只是动一下念头的力气,都被疼痛抽走了。我只能用那只稍微完好一些的右手,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手指,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寻求一点点支撑。然而这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更汹涌的疼痛闸门,剧烈的抽搐从手臂传遍全身,让我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别动!小钰,别乱动!”沈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小心翼翼地、极轻地握住了我那只颤抖的手,试图用他掌心的温度温暖我的冰冷。“很疼是不是?忍一忍,医生说了,不能再用更多药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看着我在他眼前被痛苦凌迟,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酷刑。
“阿凛!阿凛!”沈修猛地回头,朝着病房角落的阴影处低喊,声音急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你快过来看看小钰!他不对劲!”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那片更深的阴影里,一直矗立着一个沉默的身影。顾凛。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像一尊融于夜色的冰冷雕像。被沈修呼喊,他才缓缓地从阴影中迈出一步,走到了床尾光线能勉强勾勒出轮廓的地方。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比沈修的更加沉静,却也更加锐利,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我强装的镇定,直抵我内里正在崩溃的边缘。在他的注视下,我所有努力维持的、不想让他们担心的伪装,都变得不堪一击。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前所未有的脆弱,混合着那灭顶的疼痛,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比身体正在承受的这一切更可怕的,是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灵魂都压碎的恐惧和牵挂。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视线在沈修焦灼痛楚的脸和顾凛沉静冰冷的视线间艰难地移动。最终,我望向他们两人,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求和恐惧。
“妈……妈……”我张着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不成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