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他压低声音,但兴奋之情满得要溢出来,“你也觉得好笑对吧?我就说嘛!他那张脸真的特别像!”
“你刚才是不是点头了?虽然幅度小得跟像素抖动似的——你也同意我的观点是不是?那个选题就应该那么做!”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装了某种专门探测微表情的高精度雷达。
然后,他开始了“得寸进尺”的实践。
会把他拆封的一包海苔脆片推到我面前,塑料包装窸窣作响。“尝尝这个,超好吃!我不骗你。”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仿佛分享零食是什么重大的仪式。我看着那包递到眼前的零食,犹豫了整整十秒钟,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放进嘴里——确实很脆,海苔和芝麻的香气在口中化开。但我却品出了一种陌生的、令人坐立不安的滋味:接受馈赠的负担。
他会在我看着窗外发呆(那是我补充社交能量的必要空白时段)时,突然把头凑过来,顺着我的视线往外看。“看什么呢?哦,那两只麻雀在打架啊。林钰,你是什么星座的?”话题跳跃得毫无逻辑,让我措手不及。
他甚至在我终于熬到闭馆时间,如蒙大赦般收拾书包准备逃离时,自然而然地也把自己的书扫进背包,单肩一挎,提议道:“一起走呗?顺路去便利店买瓶水,我渴死了。”
拒绝的话再次在舌尖打转。我想说我习惯一个人走,想说我们不顺路,想说我需要安静……可所有词汇最终湮灭在他那双注视着我的、充满坦然期待的眼睛里。那是一种我从未面对过的、赤裸裸的友好,不带任何审视、怜悯或算计,纯粹得像盛夏正午直射下来的阳光,灼热,直接,明亮得刺眼,让人无所遁形。
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温暖又吵闹的洋流推动着,身不由己。
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踏入傍晚的校园。夕阳正在下沉,天际线处铺着橙红与紫灰交融的渐变,暖色调的光笼罩着道路两旁枝叶茂密的香樟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和远处食堂传来的隐约饭菜香。小径上学生多了起来,三五成群,说笑声、自行车铃铛声、远处球场的呼喊声——这些平日被我刻意过滤的背景音,此刻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突然变得清晰而无法忽视。
他依旧走在我旁边半步的位置,保持着一种不会让我感到压迫、却又明确是“同行”的距离。他继续说着今天采访社团招新遇到的趣事,规划周末要去学校后街哪家新开的店“探险”,偶尔会指着路过的一只胖猫或一株开得特别好的花让我看。
我的脚步有些僵硬,书包带子被我无意识地绞紧又松开。夕阳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是动态的,随着步伐轻快地起伏跳跃,手臂偶尔挥动,轮廓清晰而活跃。而我的影子,沉默地、拘谨地贴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显得过于规整,像是小心翼翼地测量着与这个世界应该保持的距离。
我听着他连绵不绝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具有某种温度,慢慢渗透进我习惯冰冷的感官。感受着周遭因为他的存在而被迫纳入感知的“人气”,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玩过的毛线团。
烦躁吗?有一点。他的吵闹、他的高能量、他毫不设防的接近,确实让我神经末梢持续紧绷,像一根被轻轻拨动的琴弦,颤个不停。维持表面的平静耗费着我本就不多的、用于应对社交的能量池。
不安吗?很多。这种被卷入、被牵引的感觉让我失控。我不知道这段“同行”该如何自然结束,不知道明天、后天他是否还会出现,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交集会将我带往何方。未知即是压力。
但是……
当一阵晚风吹过,带着凉意,他恰好侧身挡在了风来的方向,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那家糖水店的双皮奶有多正宗。那一刻,在那片我独自徘徊了太久、寂静到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连风声都显得空旷的荒原上,林哲这不合时宜的、过分旺盛的、甚至有些恼人的生机,像一丛野蛮生长的、带着扎人叶片却又绿得惊心动魄的植物,不管不顾地、牢牢地扎下了根。
我无法拒绝。
或者说,在我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漆黑冰冷的角落,或许……也正颤栗地贪恋着这一点点,来自“正常”世界的、喧闹的、带着体温的暖意。
哪怕,这温暖烫得我心慌,亮得我睁不开眼,吵得我耳膜嗡鸣。
我沉默地走在他身旁,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道路,第一次觉得,似乎有什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