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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哲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自带马达和闪光灯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简直掀起了浪涛,彻底打破了我苦心维持的、脆如薄冰的寂静平衡。
他似乎认定了我这个“本家”是他命中注定的缘分,第二天下午,又精准地在图书馆西北角那个靠窗的老位置找到了我。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陈旧的书桌上洒下晃动的光斑,那里原本是我与世隔绝的据点——直到他出现。
这次,他不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他抱着一摞摇摇欲坠的新闻学教材和几本卷了边的杂志,理所当然地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木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静谧的阅览区里格外突兀。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皱眉望过来,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然后,他的“单人脱口秀”开场了。
“林钰!好巧你又在这!”他的声音清亮,像突然敲响的钟,把我从文字构筑的屏障里硬生生拽出来,“我跟你说,我们那个新闻写作课的老师简直了,留的作业非要我们去找校园里的‘非凡故事’——”
他边说边把书“砰”地放在桌上,震得我的水杯微微晃动。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手指悄悄收紧。
“——这年头哪那么多非凡故事啊,我看他自己就挺非凡的,头发没几根,要求倒一堆,特别能折磨人……”他语速极快,字句像夏日骤雨般噼里啪啦砸下来,根本不需要换气似的。
窗外的光打在他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和那双永远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周遭空气的密度仿佛都因他改变,原本让我安心的书墨气息里,混进了一种陌生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活力。
“诶你看这本杂志了吗?”他忽然把一本新闻周刊推到我面前,封面几乎要碰到我摊开的书页,“这期专题做得真不错,就是角度有点偏,我觉得如果从受访者的情感转折切入……”
我盯着那本周刊鲜艳的封面,又低头看看自己书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视线在两个世界间慌乱游移。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我正在看书,想说能不能安静点,可喉咙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你中午吃的什么?”话题已经跳跃到毫不相干的领域,他托着腮,身体朝我这边倾过来一个自然又亲近的角度,“我去了三食堂,那个糖醋里脊绝了,就是肉少了点,全是面糊……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试试?我知道哪个窗口阿姨手不抖。”
我像被裹挟进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心,四周是他声音构筑的旋转气流,头晕目眩,无所适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背部绷得笔直,肩膀不自觉地耸起,那是防御的姿态,是我面对不可控人际接触时的本能反应。
我想让他闭嘴。想让他离开。想重新缩回我用了好几年才筑好的、安静安全的壳里。可每当拒绝的话语涌到舌尖,它们就会迅速干涸风化——面对他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目的性的热情和分享欲,我所有习以为常的冷漠和疏离都仿佛失效了。就像一拳打在蓬松的棉花上,无处着力。
我只能僵硬地钉在椅子上,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书页某一行反复看了三遍却完全没进脑子的文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纸页,边缘起了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所以你觉得呢?”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
皮肤接触的瞬间,我像被微电流穿过,猛地一颤,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笑了,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现有趣反应的孩子气的笑。“吓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说着,却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我就是问问,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个采访思路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挤出几个含糊破碎的音节:“……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或者,“……不知道。”说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舌头——这算什么回答?
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冷淡和笨拙,或者说,他有一套独特的解读系统。我每一个微小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反应——比如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肩膀一耸,手指蜷缩;或者因为他某个夸张离谱的比喻(“那教授训人的时候,脸皱得像颗放了一周的核桃!”),而极轻微、几乎不存在的扯动一下嘴角——都能被他精准捕捉,并视为一种积极的信号,从而更加兴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