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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长夜,是被呼吸机单调的滴答声、监护仪规律却刺耳的蜂鸣,以及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切割成的、无数个清醒的碎片。
他们躺在同一间病房两张并排的床上,中间只隔着一道浅蓝色的布帘,此刻被拉开了。沈修哥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是一种透明的苍白,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顾凛头上缠着绷带,手臂和胸口连接着各种管线,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也习惯性地锁着,仿佛仍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争。
我坐在两张床之间的椅子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眼睛干涩发痛,却不敢合上,目光在两个屏幕跳动的波形和两张毫无生气的面孔间来回移动。每一次监护仪发出稍有不同的声响,我的心脏都会随之骤停,直到确认那只是机器的常态。
恐惧不再是一种情绪,它变成了我呼吸的空气,流淌的血液,构成这副躯体的基本物质。我无法思考“为什么”或“怎么办”,所有意识都蜷缩成最原始的、动物般的守候和战栗。
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溢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破碎得不成语句。
“哥……”
“修……”
“凛……哥……”
有时是他们的名字,有时是毫无意义的单音。声音低哑,含在喉咙里,被巨大的恐惧压得扁平。这些呢喃是我唯一能做的、微弱的锚,试图在这片令人崩溃的寂静与机器的喧响中,确认他们还在,确认我还活着,确认这噩梦般的场景并非虚幻。
后半夜,沈修哥的输液瓶快空了。我几乎是弹起来,踉跄着冲出去叫护士。看着护士熟练地更换,检查参数,我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病号服的衣角,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暂时稳定。”护士留下四个字,离开了。
暂时。稳定。这两个词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荡,既不带来安慰,也不加深绝望,只是将这种悬而未决的折磨,又延长了一些。
我坐回椅子,开始做一些徒劳的事。用棉签沾了水,小心润湿沈修哥干燥起皮的嘴唇。调整一下顾凛手背上固定针头的胶布,虽然它原本就贴得很牢。将滑落的被角轻轻掖好。动作僵硬,小心翼翼,仿佛他们是由最脆弱的琉璃制成。这些微不足道的照料,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有实质意义的稻草,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无力和恐慌。
天,终究还是蒙蒙亮了。窗外的黑暗褪成一种浑浊的灰蓝色,城市苏醒的声音隐隐传来,却传不进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房。
饥饿感是没有的,干渴感也是麻木的。但一个念头固执地钻了出来:他们醒来会需要。沈修哥醒来会想喝点温水。顾凛……他可能什么都不需要,但或许……或许会需要。
我需要离开这间屋子一会儿,哪怕只是几分钟,去呼吸一口不是消毒水味的空气,去为他们做一点“之后”的准备。这个念头给了我一点虚幻的力量。
我慢慢地站起身,腿脚因久坐和紧绷而麻木刺痛。最后看了一眼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波形,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依然满是冰冷的恐惧——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
走廊的灯光白得惨淡,映着光可鉴人的地面。清晨的医院相对安静,只有零星早起的病人或家属拖着脚步走过。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朝着记忆中来时路过的那个医院内部小超市走去。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
超市刚开门,货架上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一种与病房截然不同的、属于日常生活的、略显廉价的活力。我拿了两瓶矿泉水,又挑了两个看起来最柔软的面包,想了想,又拿了一小包白糖。沈修哥如果醒来,也许需要补充糖分。结账时,收银员睡眼惺忪,机械地扫码,装袋。塑料袋窸窣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提着简单的早餐,我往回走。穿过连接主楼和住院部的一条有玻璃顶棚的走廊。晨光透过不太干净的玻璃顶渗下来,微微有些暖意。走廊尽头一侧,有个小小的露天庭院,放着几张长椅,几株半死不活的绿植。